到他独自一人坐在勤政厅里,面对着他无论如何也读不懂的贝叶发呆,宽厚的背脊像锅一样弯着。他被磨出厚厚剑茧、布满疤痕的手沾满了贝叶上的墨水,看起来像个可怜的超龄梵学生。
那时我已经年纪不小,天乘也长大了。年轻姑娘中同样也有自己的战场。我那时对乌沙纳斯到底做了什么并不是特别了解,可我对他已经有种本能的憎恨,这种憎恨延续到了天乘身上。
天乘倒总是独身一人,她父母总不在身边,她跟着乌沙纳斯的侍卫长、一个脸上有细疤的武士厮混,从小就像个男孩子,舞刀弄枪,跳上跳下。她什么也不怕,尤其不怕我。她从来也没有对我表现出过半分的恭敬。
我想她是将对我父亲的轻蔑延续到了我身上。
我是公主,自然有许多的女伴环绕身周。当我很快就发现,我身边的女伴总是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听话,转过身去就去奉承天乘。少女们是最聪明的,虽然她们足不出户,但在闺房里偷听成人说话,她们早就知道,谁才是这个国家里掌握真正生杀大权的人。
然后就是命定的那一天。
后宫里的女孩都一起到城郊的水池去洗浴。女孩子们把衣服挂在池塘边,跳下水嬉戏。
就在玩得开心的时候,有一头巨大的白色雄牛在水池不远处走过。
它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雄牛,它的背峰像积雪的山峰一样,额前还有一轮明月。
女孩子们都看呆了。天乘却第一个尖叫起来,朝水池边游去。“傻瓜呀!”她大喊起来,“那是化身雄牛的世尊湿婆呀!”
少女们中间爆发了一阵混乱,大家争先恐后去拿自己的衣服遮盖身体。我也赶紧一把抓起一件衣服来。
就在这个时候,天乘一把抓住了我。
“你干什么!”她竖起了双眉,“这是我的衣服!”
我低头看看,的确是拿错了。这并不奇怪。我和天乘那天穿得都是藕色的衣服,实际上它们就是一匹布做出来的。那是别人进献给我的布料,可却被王宫的裁缝偷偷剪了一半,拿去讨好乌沙纳斯了。
是我拿错了,我应该对天乘道歉。
可是我不想。
“我爱拿就拿,”我说,“我是公主!”
天乘的眉毛竖得更高了。
“你是我的学生,阿修罗女!你的举止失去了礼貌,对你不会有好处!”
从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讲话。我瞪着天乘。
多长时间以来集聚的怒意,突然就在那时一并涌上了心头。
父亲那灰暗的表情,坍陷下去的脊背。
“我父亲无论是坐着还是躺着,你父亲都得要俯首帖耳站着,而且还得要不断低声下气颂扬他,”我大声说,“你父亲在天界混不下去才来投靠我父亲,我父亲出于怜悯才给你父亲一席之地。你是个乞丐的女儿,而我是施主的女儿!讨饭丫头,我根本不把你当一回事!”
天乘睁圆了眼睛。大概也从没人敢这样对她说话。
我一把从她手里夺过了衣裳。
而她扇了我一个耳光。
那个耳光的力量是如此之大,我哭起来了。少女们乱作一团。
回宫后,天乘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她把我的言辞都讲给了她父亲听。
我知道乌沙纳斯绝对不会生气。可是他却走到了我父亲面前,做出一脸又沉痛、又愤怒的样子来。
“国王啊!行为不法的人未必立刻得到果报,却一定会在他的子孙后辈身上应现。你的女儿用那么难听的言辞来侮辱我的女儿,侮辱我本人。我不能容忍对我女儿的欺辱。如果我对此忍气吞声,就等于承认我自己是寄人篱下的乞丐。我多年来为陛下尽心尽力,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的评价。人们会丧失对我的信任,也会觉得你毫无容人之量,你把我当作满嘴谎言的人了,那么我别无他法,只好离开你的国土了。”
我站在父亲身边,瞪着乌沙纳斯,气得浑身发抖。大臣们沉默着。天乘骄傲地嘟起嘴来。
我期待父亲大发雷霆,让乌沙纳斯爱滚就滚。他怎么来的,也让他怎么离开。
可是我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却低声开口了:“苏羯罗啊,我知道你从不说谎和违法,你拥有正法和真理,请你对我们多施恩惠吧!如果你抛弃我们就此离去,我就别无其他出路了。”
他说话的声音又小又低,我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这还是他吗?是那个在战场上不畏惧任何人的大武士吗?是那个为自己打出一片天下的提迭之王吗?
大臣们依旧沉默着。
而我父亲又开腔了,“苏羯罗,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女儿的过失?得到我的珠宝,还是大象和牛马?要怎样才能平息你的怒气?要怎样才能平息你女儿的怒气?”
他的庞大身躯竟然能那样缩在宝座里,看起来如此可怜。
天乘大声说:“我要她做我的女仆,我才能消气!”
我脑子里轰然一声,几乎失去了知觉。愤怒让我晕眩。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