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中午十二点的烈日割麦子,在草帽村大概只有于顺昌。
于顺昌快七十岁了,老伴已经去世。他中等个子,有点驼背,可是身体还结实。他有着一张狭长脸,两条浓眉毛下是一双眼神很专注的眼睛,因为瘦削和岁月的侵袭他脸色黢黑,皱纹很多很深。这张脸平时少有表情流露,他内心的平静与激动,包括喜怒哀乐原本属于面部的表情可以通过他的说话表达出来。他说话嗓门不高,可是声音清楚,干脆利落。无论现在看,还是听和于顺昌一起长大的老人说,他年轻时候是很英俊的,他也确乎有两个长得很帅气的都已经成家并且务农的儿子。
于顺昌的性格憨厚,手脚也略显笨拙,可是很能吃苦耐劳。他没有车,原因就是自己学不会开车。两个儿子都教过他,于顺昌也虚心学过几回,但是终于说:“我怕开车,我这辈子再也不和车打交道了。”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学开车,也没有买车。农忙时两个儿子开车过来帮他往家里搬运庄稼,于顺昌也过去帮两个儿子收拾庄稼。多少年了,三家人不分彼此和一家人一样。大约两三年前,草帽村的村民惊奇地发现于顺昌推起了独轮车。以前大家也看见他推独轮车,但那只是偶尔才有,并且只在农闲时候,现在却是在农忙时候。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是草帽村的村民就在背后议论起于顺昌和他的两个儿子。
“就是老头子不好,儿子开车帮他多少忙,听说他连油钱也不开。你说,儿子是自己生的,可是媳妇面前怎么让儿子说的过去?”有人说。
“老头子帮他两个儿子干多少活?你不见自从种子落了地,他两个儿子还有谁上山去?不都是老头子帮他们除草整地。还想和老父亲要油钱,丢不丢人。”有人说。
“其实就是两个儿子争着要老头帮他们干活,结果自己闹出意见来了,哪里干系老头一点事情。我看除非老头有了分身法,一个人挪作两个用,要不难能当他两个儿子的心意,累死也不行。”有人说。
“老头自己说:‘我干自己那点活倒清闲。’你瞧,岂不是老头嫌帮两个儿子干活太累,自愿推起了小车。”有人说。
说话不一而同,总是于顺昌和两个儿子起了矛盾。
此时的于顺昌坐在地头吃了中午饭,卷了一颗纸烟吧嗒吧嗒大口抽起来。他头上带着的一顶流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宽沿草帽遮着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晒黑了的稀疏白胡须茬子的下巴。一把刀刃很亮的镰刀放在他身旁,木头把儿的顶端裂开,用几圈铁丝牢固地缠着。他姿势很端正地盘腿坐着,当午的日头照着他一动不动的身子,在他的身下投出一小圈阴影。他对于头顶的烈日几乎没有察觉,只是低着头,不曾抬头向天空看过一次。周围一切是那么安静,远处隐隐传来村外的打麦场上脱谷机隆隆的响声。声音搅着这正午的安宁,使人焦急而烦躁。可是于顺昌只管一口一口地抽烟,白赤赤的日头底下,偌大一个山坡,仿佛只有他一个生灵存在。忽然,他抓起身旁的镰刀站起来,嘴里含着半截烟。他默默地四下里望了望就进了地,来到一垄麦子跟前,他吐去嘴里已经被唾沫弄湿的半截烟,用一只胳膊夹住镰刀,吐一口唾沫在摊开的两手掌上,然后对着手搓了搓,蹲下身子割起麦子。
在地头,靠近于顺昌吃中午饭的地方,还晒着一架歪倒的独轮木车。车横梁上挂了一捆绳子,一只黄毛狗趴在那捆绳子投下的一团阴影里,影子罩不住黄狗,狗却毫不介意,大大咧咧摊开了身子。听见主人起身,黄狗抬起头,抖一下一对耷拉的大耳朵,睡眼惺忪地看一看。主人的背弯曲的似乎更厉害,腿也有些罗圈。黄狗张嘴打一个呵欠,精神振奋些,眼睛却依旧看着走进地里的主人,一点儿动静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