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怒直来直往,从不虚伪粉饰自己的情绪,也全无这个必要。靳宾果然沉下了脸,微微眯着眼睛,注视起眼前的“霍兰奚”——
仔细一瞧,奥利维尔的眼睛偏蓝,透亮清澈,而霍兰奚的眼睛则偏灰,像蒙了层缥缈阴冷的烟雾。英挺深邃的五官搭配一脸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即使面目完全相同,但给人的感觉还是截然两人。比起这个笑意柔软的奥利维尔,悭于言笑的空军少校倒更像一只机器人。
冷酷。机械。情感匮乏。
“奥利维尔的程序编排全部来自于霍兰奚少校数百次实战的飞行数据,除此之外,他还具有高度灵敏的外部信息传感器,通过视觉、声觉、触觉等自我知觉自动适应外部环境变化,他可以用来驾驶歼机,也能完成日后登陆梅隆星的作战任务。他的智能水平已经接近人类,同时又比人类更忠诚可靠,是真正足以和人类媲美的人工智能。”安德烈说话时的神态、手势都十足具有煽动性,他在殿堂中央来回踱步,用极为热切的目光扫向议员席,似在向每一个人投递邀约,“请尊敬的议员们想一想,如果奥利维尔投入生产,我们将得到什么?”突然刹住话音,四下顾看,足以引人深思的两分钟停顿之后,安德烈拔高音量说,“我们将得到成千上万个像霍兰奚少校这样优秀的飞行员!”
喧声四起,适才还只是窃窃私语的议员席终于彻底炸开了锅,那些神情古板的老家伙们一个个交头接耳,然后把一腔对霍兰奚的敬慕转而又投给了奥利维尔。
而那个机器人始终微微倾着上身,以个谦逊的姿态俯对众人微笑。他的眼神迷人,举止优雅,笑容温暖得就像阿波罗神,轻而易举就汲干了所有人的好感。
靳宾侧眸看了看安德烈,而对方则大方回以笑容,露出一副已稳操胜券的嘴脸——这家伙太过老奸巨猾,他竟然利用这个时代人们对英雄的憧憬,妄图摧毁自己权力的基石。
靳宾眼神冰冷,胸膛起伏明显,片刻沉吟之后,说,“现在强调奥利维尔的飞行能力还为时过早,第三次模拟飞行结束后才能定论。”他把头再次转向安德烈,“你还没有证明他能媲美霍兰奚。”
说完,靳宾就强行中止了国会会议,踩着噔噔作响的皮靴踏出了议会殿堂,像要把大理石地面磨损一般。
元首之子还未离开,便听见了议会长的爽朗笑声。他看见安德烈带着他的机器人向一个个参议员问好,也看见那个机器人面带饱含情意的微笑,在一位女性参议员面前弓下身体,以个礼貌得有些夸张的姿态托起了她的手背,亲吻起了她的手指。
这张冷峻严肃的脸庞而今倍显亲切,这位有些年纪的女性参议员被“空军少校”逗得咯咯直笑,眼皮耷拉的眼睛里也透出一股子青春的光彩。
玻璃大厦间偶有人工培植的花圃,一阵清幽的花香像来自空谷,丝丝浮于空际。靳宾拒绝了蜂党士兵的护送,选择了一个人慢慢踱步前行。这一天对他而言太过漫长,总指挥官的头衔一如耶稣就难前的荆冠,他意识到如果第三次模拟试演中霍兰奚不能干脆利落地干掉那个机器人,自己就会被安德烈将军。
一路上,这个男人面色沉凉却又思绪万千,到家时沉重的心情也未松解多少。
家政型机器人苏美身高172公分,长着大眼睛,厚嘴唇,微微上翘的鼻尖和一头褐色长卷发。向“她”询问了父亲近些日子的情况,靳宾就走进了他的卧室。床上躺着一个男人,明明只不过年过五旬,可鸡皮鹤发的模样让他看来像个百岁老人。自突然发病后,国家元首已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现在也只勉强拖着一口气,不肯阖眼。
靳宾坐在了父亲靳浦的床边,手肘撑着床面,十指交叠举在眼前。过往那些会扎人疼的骄傲与不逊收得干干净净,他恭恭敬敬地称他为“父亲”,对他微笑说,“你今天脸色真好。”
嘴角溢出星星点点的白沫,靳浦闭着睫毛已掉得光秃秃的眼睛,胸膛费劲儿地上下起伏,喘气声也十分粗重。似乎感受到身边有人,他的眼皮动了动,嘴唇也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长久的沉默过后,倒是靳宾再次打破沉默,将近来发生的一切一一告知自己的父亲:“安德烈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去当兵,那些富人的孩子当然贪生怕死,可十一区的下等人就不会这样。我会亲自前往十一区招募飞行员,我会允诺他们只要立下战功就可以举家搬迁并获得上等人的身份……”那里的穷人曾在蜂党的枪口下被迫迁移,像雨季的蚂蚁那样身不由己,自此与灾荒和疾病携手同行。元首之子的特赦没准儿真的会缓解征兵难的现状。
老人或许是太过疲乏,无论儿子说什么都不作回应,让对方看来就似在冒着傻气地自言自语。
“我已经找到我要的了……我会向你证明我没有错,那个家伙会向你证明我不只是在空想——”
谁知一听见这句话,已气息奄奄的老人突然眼眸大睁,涨红着脸竭力发声:“我要……我要见靳娅……”
“不,她很忙。”十指慢慢攒紧,靳宾直直望着父亲那张苍老的脸,摇头拒绝了他,“她不会来见你的。”
“让我见……见靳娅……”
指甲深深嵌入手背,漂亮的褐色眼睛也染上了血色,他强忍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以个哀伤又乞求的声音说着,“我是你的儿子,我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