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人嚷嚷闹闹,案上七八样菜,转眼间就给扒得干干净净。韩君岳虽说累了一天,可心里满意得很,感慨大发:“韩某领命到本县赴任,不过一月,平日里与乡亲们同吃同住,亲见村居虽清贫,大家却勤苦劳作,也能安居乐业,实乃大唐之幸,朝廷之幸!韩某不过一小小县尉,得乡亲们抬爱至此,实在……实在不胜感激!”
一圈人左右看看,其实都没怎么听明白韩县尉这段文绉绉的说话。好歹有个能听懂最后一句的,促狭地笑着说:“韩老爷客气啥,还谢俺们!要说谢,韩老爷就唱个歌儿呗!”
“哈哈对!对!韩老爷,今天村里缴了租子了,你要谢俺们,就唱个歌儿啊!”
“韩老爷唱歌儿!”
韩君岳傻了眼,不懂怎么就突然起哄让他唱起歌来了,忙辩解道:“不行不行,唱歌我是不会的——”
“瞎说!县官老爷都说了,韩老爷是唱歌来的!”
“对对!韩老爷还是那个什么……什么的高徒!肯定唱得好听!”
就在这一群人的起哄声中,坐在韩君岳斜面的吴非却没说话,他两手捂着脸架在案上,笑得整个人都哆嗦起来。韩君岳急着解释了半天,一眼看见他这副模样,脸上腾得烧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不会!我真不会唱歌!我是长歌来的!不是唱歌!你们……吴大哥!吴大哥你一定知道!你别笑了!你给他们说说啊!”
“哎哟别问我!我……哈哈我不知道哈!”
五、
韩君岳涨红了脸,两手拍在石案上,愤慨地、一板一眼地,给乡亲们讲述了一下长歌门的缘由。什么千岛湖,什么山庄,什么书院,韩县尉说得慷慨激昂,围了一圈的老老少少懵然地坐着,偶尔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在附和哪句话。好歹有个听仔细了的,趁着韩君岳喘了口气的空档,问他:“那就是说……韩老爷不是会唱歌,是会弹琴?”
“咳,某拜入师门之前,就曾随伯父学习琴艺。在长歌诸弟子中,某之技艺虽不敢称冠绝群英,但总也算是名列前茅。”
韩君岳洋洋自得,腰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
乡亲们又兴奋起来,“那韩老爷给俺们弹个曲子吧!俺们这儿好久都没听过曲子了!”
“就是,上次看傀儡戏的时候还没打仗呢!”
听到把自己与傀儡戏相提并论,韩君岳又有点气闷,但转念一想,圣人制礼乐以教化天下,抚琴不仅是长歌弟子自身通理和性之道,更应晓达众生,禁邪祟,正人心。想到此番,韩君岳便施施然地站起来让大家稍等,自己转身回了屋里,不多时便抱着一张琴出来了。乡亲们虽不懂,但看这张琴端放于案上,琴身稍长而扁,涂了栗壳色的漆,无一处不流畅润泽,琴头缀着两串玉石穗子,五根琴弦横过琴身绷直,整张琴在黯淡的天色下却显出一派流光溢彩。乡亲们不由又围得近了些,仔细打量着琴啧啧称奇。韩君岳不慌不忙,静下心来,拱手往南面稍拜,才坐于琴后。有人多嘴问了句:“这天都要黑了,老爷还看得见不?”韩君岳也没理论,两手轻放于琴弦之上,片刻后指下一动,琴音响起,伴着天光缓缓没入黑夜。
大胡笳。
相传汉有才女名蔡文姬,博学善音律,适逢丧乱,掳入匈奴十二载,生二子。后魏主重金赎归,二子留胡中。文姬自伤其命,著哀辞十八拍,以琴奏胡笳声,声声哀切,如怨如慕。这琴音随着韩君岳指下轻移而出,没入乡村静谧的秋夜。没有风声,没有人声,没有虫蛙鸣叫的声音,只有时而凄婉时而悲越的琴音,从韩君岳的指下萦绕开来,直将围坐了一圈的乡亲们都沉浸其中。他们并不懂这声调的典故,但只觉得曲子哀切,无端听得人心里难受。大家都默默坐着,天已经更黑,韩君岳不为所动,满心里只有这琴曲,手指轻移时稍碰了一下琴尾,这琴有段时日没弹过,最末一根弦本就略略松动,韩君岳这一碰,手下的音就走了个调。他心里一动,手也就停了,琴音缕缕还在身边浮动了一会儿。韩君岳抬起头,有点茫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却看见也正有人在看他,看不清表情,只一双眼睛幽深晦亮,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便移开了。他知道那是吴非。
“……韩老爷,你咋不弹了?”
“老爷弹得真好,就是这曲子听得人怪难受的……”
乡亲们议论纷纷的声音渐而清晰,把韩君岳拉回到现实中。他没来得及说话,就低下头查看琴弦松动的地方,吴非站起身来,手上端着两只碗,“老爷累了一天,得好好歇着了,天都这么黑了,大伙儿也赶紧散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乡亲们,大家纷纷开始收拾起自家的碗筷杯碟。坐在韩君岳身边的老丈跟他说话,“韩老爷今天辛苦了,明儿还得去别的村子吧?”
“对,收租就在这几天了……”韩君岳一面点头,一面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琴。
“那老爷就赶紧回家歇着吧,柴火还够么?天又冷了!”
“够,够……多谢老丈惦念了。”
韩君岳抱着琴,被老丈催促着回家去了。他转身又看了看,只有几个黑影在树下还忙碌着,他又看不到吴非在哪里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韩君岳忙得一刻不停。本县下面七八个村镇,租税都要他逐个收缴过来。这些村镇都比自己住的村子要大得多,人口也更多些,有的一整天还收不完,要第二天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