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一名纯阳道长,须眉皆雪、两鬓霜白,握着一柄拂尘笑而和善。

沐辰风只觉得此人面熟,待他礼毕摸了摸胡须,他才想起此人是万花师父在华山的好友,曾出现于幻境时乃一头乌发,还喜对弈与饮酒。

老道见他发愣也不多言,自来熟的提着酒葫芦进了屋,站在槅门处把里头睡着的人从头到脚看了几遍,又躬身撩开他后颈处的白发窥得封印一角,继而摇头:“这我……见所未见。”

万花师父听他这般话,忙驱了轮椅上前,在他背后皱眉:“到底是何情况、有救没救,你说清楚。”

“没救。”老道粗声打断他,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下去,“按你们说法,蛊虫没了他还能存在,这十成十是靠魂魄附身。但他生魂被剥离封住,不能超脱就会慢慢成死魂,还不为引魂灯所引,这阳世多重的阳气?任尔汤药偏方,都没用。”

“那怎么才能有用?!”万花师父几乎咆哮出声。

“学东瀛的阴阳师,设个聚灵球聚灵抽魂、将之炼成厉鬼。或者效法五毒炼尸,将身体往毒池里扔一回,炼得面目全非、不会腐朽即可。”老道不甘示弱,捋着胡须严肃回敬,“凡我纯阳道法、世间正统方士之法,都不会管用。”

沐辰风立在门外听得清楚分明,想起江言警告的“此身为邪”,猛觉世间已无路可行,花束被攥进掌心、嵌进指缝,再碎落飘下。

“师父……”袅袅在这时回头,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师兄是不是没救了?”

万花师父一拳垂上轮椅扶手,几乎同时别开脸去。

“依我看,你们还是莫操心救不救得了一事,赶紧想法子将那印痕抹了才是真。”老道终是不忍,恻隐之心一动,便也干脆说了,

“人有三魂七魄,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魄受损不过五感不复、尚可温养,魂衰弱必将痴傻癫狂、逃不过最终消弭。他这般在阳世消磨定不会长久,何况负担一具躯壳?生时轻松无比,故去可难如登天,见此情形恐已损至神魂、十分急迫,不如抹了印痕纵他逝去为好。”

“逝去,可能在魂墟平安?”沐辰风眉心一跳,盯着老道遗憾的表情脱口而出,“可能过得了五道六桥?”

“想不到阵营人士也懂得此法。”老道见他对方士一行有所涉猎,不禁大感意外,将他素净的模样看了几遍,才缓缓摇头,“活挖生魂是苗人分支的阴毒巫术,本就有损魂魄,莫说五道六桥不可能,残魂独自在魂墟游荡都非易事,极可能就此消散。但总好过眼下这般……唉,真是何苦啊。”

老道叹息一声隐去了其他,沐辰风木然地点头,缓步朝他身后依然沉睡的万花走去,将那半手残破的花束搁在枕边,跪坐于旁望着他安然的睡颜,竟觉不出悲,存于心底的不过苍凉无垠。

他与他这般携手共度已是最后的时光,无非日升月落、水钟滴答为凌迟之刑,无非饮下的汤药点点燃尽羁绊。从江言以身为子、入局化去恩怨开始,他就未给任何人包括自己留下后路,不屑三生、只取一瓢,无谓而无畏。

“沐道长……”小花萝抽泣着拉上他道袍的衣角,边哭边求,“沐道长,你有没有办法救救师兄?你不要生师兄的气好不好?小宋哥哥不是师兄杀的,他是和蓝衣服的两个大块头吵了架……袅袅被秀爷爷抓着走时看到的……沐道长不要怪师兄,沐道长……救救师兄呀……”

只有面前这个师兄最喜欢的道长没有宣判他死刑,何袅袅说得语无伦次,最后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他的道袍染了脏手印、攥得发皱,仿佛抓着的就是唯一希望。

“好了袅袅,不要为难沐道长。”万花师父早将扶手的漆面按出指印,眼下勉力稳着情绪出声,再朝沐辰风招手,“沐道长随我来。”

沐辰风因花萝的恳求方有所思,安慰性地摸了摸何袅袅的头,再将衣袍从她手里抽走,依言跟着轮椅到了避风的墙角。

万花师父已然冷静下来,忽而目光锐利地看着他道:“言儿为人处世必不会连累门派,此番前来也是形势所迫。”他顿了顿,蹙眉又道,“我也听得那些风声,过不了几日可能会有所动作。那两位杏林弟子与昆仑有渊源,不日辞行青岩万花,你便随了他们的车去,路上我已打点妥当。”

“江言……他的请求,原是这个么?”沐辰风对出逃不置可否,开口只问了这句。

“他既为了你,你便好生惜命活下去!”万花师父见他神思恍惚,猛拍了扶手道。

“活下去,然后呢?”沐辰风自嘲般反问出声,又敛了神色道,“先生莫不是不知,他入恶人为了多少祸、害了多少命,又染了多少手足之血?”

“阵营是非,莫到我门派谈论!”师父为他骤冷的肃然气魄所震,立即针锋相对,“沐道长若是存疑,大可以去你的纯阳宫。我身为师长与门派中人,定会庇护弟子!若非回天乏术……他这般,难道还不够吗?”

“晚辈无意冒犯先生。”见他恨恨咬牙,沐辰风即刻抱拳,诚恳道,“他既为我,我亦同罪,谨以此身应下、不打算避。若他与我阴阳两隔,我逃至天涯海角苟活余生,又有何意?”

他说罢便有些神伤,江言或许早预见自己被恶人追杀、为浩气唾骂的局面,可他确定要去做,且始终谈笑自若似是不以为意,时到今日也尽己所能为他辟一条绝境中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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