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听了,犹豫再三,方接琴。指落时音挟风动,肃肃入耳,翩翩袭衣;夜月亦不胜其悲,藏于云后,原来竟是一曲《广陵散》……”
“哦?!”钟会难抑惊奇,拍案而起。他早闻《广陵》乃难得名曲,汉室初倾时,吴蜀尚有人能奏,近年却渐失传。每每想起,都恨生不逢时,不得与fēng_liú名士共曲、品茗、斗智……此时忽听近侍提起这曲名,半信半疑间,好奇心更盛。
“嵇先生便同主人一般惊异,”侍卫察言观色道,“只觉听罢心开神悟,便求与学。女子起先不允,后不耐先生精诚之至,便再抚数遍。因见嵇先生听得痴醉,拂袖起身,蹙眉道:
“‘此曲激起烈烈豪情,虽是动人,亦能误人。有仇必报,固然快意,却怎知冤冤相循,世世轮回,何时有终?……未若隐遁山林,诗酒为伴,静度一生!
“嵇先生听得愣住。女子继续道:‘本不欲教习此曲,怎奈其间奥妙,千变万化,当初一听便不能忘,实不忍令绝于世,与孤冢白骨同朽。先生天赋异禀,又诚心相求,我便相奏与听;若是习得,却也未必是福,可不要误了少年心性,更不必教与他人……’
“嵇先生连忙起誓,不传此曲。待归座试弹,曲不过半,便觉艰险难为,其中种种精微之处,一时难以全悟。想到这曲子固然奇妙,却只在青衣女子纤纤指端,才奏得出来,不觉面有急色。女子见状,轻笑道:
“‘公子琴中意象,已比我初试为高。硬学此曲,于人无益有损;若要登峰造极,必是深为人误,将一身血肉,去喂那仇恨,再燃于指尖。技成之时,亦离自毁之日不远。所谓欲速则不达;这支曲子,却是不达为妙呢。’
“嵇先生听了,正自低头思索,忽又听女子道:
“‘先生一身才华,如怀揣珠玉行于闹市,须得格外小心。如今乱臣当道,虽要洁身自好,却也不要太过孤高了——”
那近侍说到乱臣当道,忽觉失言,想起钟会借司马兄弟扶摇直上,急忙低头掩口。却见钟会转了转眼珠,不置可否,方定定心,继续道:
“嵇先生听出女子声中,锵然有大悲之意;细想前朝以来的奇女子,先有貂蝉、文姬,后至孙后、甄姬,无不才色卓绝,或配英雄,或成大义,却终不免磨碎心胆,楚腰折尽。静观面前青衣人形貌,努力回思,似不曾见读于史册;生前故事,不知可有后人悄悄记载,藏在某处断简残编,如这广陵曲一般,不至湮没无闻?
疑团种种,却又不敢贸然相询。见天色渐亮,只得道:
“‘先聆佳音,再习妙曲,如此大恩,受之有愧……不知仙姑可有归处,要康相送一程?’
“却见女子淡淡一笑:‘说甚么大恩小德,深仇浅恨?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仇恨不可执着,恩德亦不必经心。尘世之事,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甚么恩德仇怨?自卒于战乱,无处可归,因不欲携恨意世世轮转,屡过阴间而不入,渐成乡野孤魂。流年一瞬,见惯春秋荣枯,早无恋世之意。如今将此曲教于你,心结已解,仇恨亦终,就此离去,也已无憾。’
“言罢,悠然起身旋步,悠悠渺渺,自入冥途。嵇康大惊,伸手去挽,却留不住香魂消陨。跌坐亭间,沉思良久,方才起立,冲着虚空深深一揖,携琴缓归。就此自甘淡泊,避世不出,当真不问大事,且看春光去了……”
钟会听得入神,虽不全信,想起那广陵绝调,更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中结交嵇康之欲,更甚于前。几日后按捺不住,轻衣肥乘,率众而往。
不料嵇康只顾树下锻铁,对钟会睬也不睬。钟会本欲求他一奏名曲,却连口也未得开。只有怏怏离去,从此记恨在心。后知他意倾曹氏,蔑视权臣,便向司马昭进谗:言论放荡,非毁典谟,不得留之。司马昭深以为然。
然而嵇康终于沉沦狱底时,钟会想起他容姿才华,忽又良心惊醒,暗觉不忍。行刑当日,便不忍去见。
不料后来人报,嵇康竟于刑场,顾日影、索琴而弹,抚出一曲广陵,叹一声“此曲于今绝矣”,从容就戮。钟会听闻噩耗,便知音断响绝,再无第二次可闻了,想自己与名曲名士尽皆无缘,不觉悔意浓浓。
司马昭似有觉察,后来相问于酒宴间。钟会对答如流:旧日想到嵇康这般人物,只觉若能与之琴书遣怀,脱却俗务羁绊,便是归隐山林,似乎未尝不可;其人既去,索性愈加发奋,暗图霸业,以求未来傲视群雄,让天下英雄不得不倾于麾下——闲云野鹤既做不得,鸢飞戾天又有何妨。这话说得狂妄,钟会酒醒后颇为心惊,着实低调了好一阵子;然而其时司马昭听了,若有所思,点头称赞:“若不狠心向前,往日种种弃舍,岂非尽数付于流水了。”
…… …… ……
忽闻耳边姜维轻问:“士季在想何事?”
钟会一惊,方才从旧事中回过神来,忙道:
“不过想起旧友一位,曾夜遇佳人,留下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然而故去数载,不提也罢。”
“夜遇佳人?不提也罢?”
钟会心想自己半生以来,追求名士颇众,鲜有善终,却幸得伯约,心里一阵暖意流淌。再思嵇康之事,实颇有倾吐之意,又知姜维得诸葛亮真传,或曾闻知广陵;却又担心旧时所为被他看低,思索一番,还是生生忍住,只摇头道:
“似那般碌碌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