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毕而余音回旋于林间。半晌,方才寂了。竹林中静悄悄地,只偶然有风动竹叶而已。
姜维一曲奏罢,额前微汗,见关青愣愣地望向自己指尖,低头一笑道:
“极久以前,亦曾习琴,自以为倜傥fēng_liú。后渐知世事,方觉声色迷人,若耽于佳音幻象,恐祸人害己。又有军务缠身,便逐渐放下,至如今,已有多年未奏矣。”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若有所思地笑笑:“不曾想今番在此,见得佳谱,多金戈之意而少风月之情,不由心动。用青儿旧琴一试,竟犹能弹,倒也令人宽慰。”
关青只愣愣听着,半晌道:
“往日青抚琴于伯约面前,原是不自量力了。”
姜维一曲奏罢,额前微汗,忽听她初次直呼自己表字,嘴角一动。想了一想,缓缓道:
“弹琴之艺,见性明心。心灵则易悟,所谓技法,实为末学,殊不足道。
“当初维误闯青苑,初闻青儿弹琴。想必情至指端、发自心声,比之后来奏长河吟、今日试广陵散,虽无名谱,反倒最动人心。”
关青尚在震动之中。这深竹小舍,自关青年幼时,便是一处神秘的所在,里面的人,总有自己参不透,但又神奇的力量,吸引自己一再前来窥看,愈看不透,愈是心搔。那时先生席地而坐,也曾口唤“青儿”,讲授琴技,丝丝入理。如今旧地重游,面前之人,亦是深不可测,远不止自己所知。一时间心中如新弦初拨——难道面前之人,终究可以托付?再看面前之人,不由脱口轻道:
“你与先生果然相似。”
姜维微微色变,问:“甚么?”
关青情绪却已飘忽过去。看看姜维手中自己旧琴,觉方才听曲,人琴默契,说道:“既然如此善曲,伯约不如便将这琴拿去,闲暇之时,或可再抚。”又想一想,俯身取了琴谱,笑道:“这谱,青儿却要拿去细细研习一番。他日或可与伯约对弹,看丞相……有何指教。”
说罢,想起自己先赠私物,复提对弹,面上微红。
而姜维却不在意,点头道:“如此便谢过青儿了。”
两人见天色不早,便收拾一下,各自收拾东西,出了学庐。姜维将关青送至关府,又看望一会关兴,陪着用了简膳。关兴下箸时细细观察,只觉两人间光景似是不同,微微讶异,却也自是欣慰。
膳罢,姜维告辞离去,关青相送而出。同行至关府门口,关青只觉今日竹中所聆,铿锵动人,仍在耳边缭绕不去。正自低头寻思,忽听姜维从旁轻道:
“良辰难觅。”
关青虽平素调笑口齿伶俐,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抬头看时,却见他望望自己,又望向夜空。顺着他目光看去,原来竟有月食之景,确是难得。关青心中方要释然,却忽地泛出一丝失望。她素爱圆月,此时见阴影侵袭,月影恍惚,心中并不觉得有甚么美好;再看姜维,目光里闪闪烁烁,似是心神激荡,不若往日气度闲雅。便猜他或有一语双关之意,心意稍和;却又不免双颊飞红,所幸月色不明,估计未被看去。当下不敢多言,匆匆道了别,便自回府。倚栏长叹,自觉似有动情,暗暗惊异。
上了空青阁,便开轩对月,凭窗而坐,支颐沉思。
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关青对诸葛亮的依恋,经年已成习惯,自认心如匪石,无可回转;却毫无防备地让一曲琴,开启心门。彼时一叶障目,今日却知山外别有佳木。这些年来,关青对自己一腔痴意,并非从无疑虑,只是深陷泥沼,无人解救,索性纵容自己越陷越深。今日姜维一曲,神韵俱显,令她不得不为之心折。
再想起赵云遗念、关兴心事、张后忠告等等种种,看待那婚娶之言,忽地便不同起来。一则关府子弟凋零,急需光大门楣;二则倾心助良将辅佐汉室,并不负先生多年来悉心指点教诲。
三则姜维风范品性,确是与众不同。想起平素军中,两相谈论虽多是军中之事,然良夜同饮,湖畔清谈,不可不谓心意相照。只是因为自己深恋难得之人,由此而生芥蒂,便百般看他不顺眼;一旦将隔阂放下,便隐隐然觉得相交之谊,似比关兴、张苞等童稚时便作伴的亲人还要亲近得多。
再想姜维往日看向自己的目光,确也有异。两人若即若离,一时亲近,一时避嫌;他有时凝神看过来,自己回看过去,转头便即避开,似是犹豫不定。虽不大懂他心中究竟在做何想,却能觉出关注之意切切,即便赵云关兴不提,也并不会误看。想到这里,芳心窃喜,胸间腾起出一种未曾有过的柔情;而这柔情一起,便自甜蜜难忘——常年独抱着枝头高挂的一枚涩果、不肯放下,忽然初尝两情相悦,方讶异世间原有这般味道。
她近日听闻第六次伐魏将近。此刻便暗自下了决心,此番北伐得胜而归,若丞相再行撮合,便可默默允了,也算令众人皆大欢喜。
想通了此节,忽觉眼前一片清明;蓦然抬首,只见月食已毕,天色迎新送旧,景象非比寻常。回想天水城下他刺一枪、空青阁前她刺一箭,直如隔世。心怀大畅,竟是前所未有的。
虽是望月独坐,面前朗朗清风,却吹开迷雾,吹散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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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轮明月,却照出各人心思不同。
姜维归府,四下清静无人,独在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