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上生出这样病来,这不是你爱他反害了他吗?倒不若你以先不叫他有这样聪明,有这样性情,他倒不得这样病了。你想他这个人害了这个病,若是死了,他如何是死得的?上头有个老太太是年近古稀,岂可白发丧明?下边有这两个乃乃,是青年雏凤,岂可叫他做个泣孤舟之嫠妇?就是我们几个婢子,也是痴心太重,想得个花丛柳岸的主人,又岂可叫我们作了个九月荷花,落一阵雨打的残声了!”说着就哭起来了,又说:“老天你若是真爱嫣娘,爱人到要爱到底,才见你爱嫣娘的意思不是假的。他如今得了这个病,你不救救他,谁个能救救他?”

又哭了一时,觉冷露湿衣,夜气人,就慢慢的回来了。却说嫣娘日日病着,这一夜睡下,到交四更方才朦胧睡去,忽见一和尚推门而入,直至床前,向顶上拍了一下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就忘了不成?”那和尚金进被来就不见了。嫣娘猛然惊醒,却是一梦。看残灯,听引香翻身,他也没有言语,就想道他小时候作了一梦,梦见了许多的美人,有一美人作的词尚全记得,就小声吟着:

天上人间,可怜谁是前缘,谁是无缘?

到头来,都是一般参了个无要紧的禅,才笑人枉然。

作了一对鸳鸯睡,谁知我,也是空缠绵。

念了几遍,即觉心地光明,看看窗上白了,也不用人扶着,就自己起来穿了衣服,下了床。引香也醒了,说:“你如何自己能起来了?”嫣娘也不答应,走到窗前,将笔砚拿过来,研了墨,拈起笔来写道是:

未熟黄粱梦已休,殷勤费尽后何求;

朝来磨得青锋剑,斩断今今古古愁。

写毕投笔于地,拍手大笑,又跑到外边叫人将“明月清风庐”的匾放下来,叫丫头磨了墨,铺上纸,拿了大笔写道,是:“抱月披风庐”。写毕叫人立刻换上。一时引香、拾香俱起来了,嫣娘又叫丫头去叫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关、窈、么凤都来,并各将琴箫带来,一时俱来了。嫣娘就坐在上面,叫引香、拾香坐在两边,叫宜人几个坐在下手,俱各弹起琴来,吹起箫来。嫣娘在上面坐着,拍几而歌,歌道是:

天地之大兮,何者为吾之所有;天地之远兮,今从天外而回首。

我已无愁兮,何须此之酒;即饮一石兮,或饮一斗亦不过。

若苍松翠柏兮,偶尔与居而与友;说甚为将兮,功烈而不朽。

说甚为相兮,绾金紫与青绶;无忧愁之神仙兮,与我而左右。

无挂碍之维摩兮,与我而前后;任花开花落兮,我无所于掣肘。

任春去秋来兮,我不必于援手;朝朝暮暮兮,惟戴高而履厚。

问我何乐兮,我则曰否否!

歌毕又大笑几声,叫他们住了琴箫说:“我这个明月清风庐,当日大乃乃给我题的,原是怕我到风月场中,忘了这月是本明的,风是本清的。我如今抱的是月,披的是风,这‘明、清’二字我才领略过来了。只是天下的人那有不爱风月的?我之所谓风月,却不是花街柳巷中的春色,秦楼楚馆中的韶光。若是那以金买笑的人,则不是爱风月的情种,却是伴风月的情奴耳!然我之得有这番风月妙趣,若不是遇着你们这些月里嫦娥、风中杨柳,我就有这爱风月的心肠也用不着了,可见是上天成全我了。我如今又长了一番学问,凡钟情的溺于情,为情溺了却不是善于钟情了。‘情’之一字出于先天钟情而不溺情,才不伤这‘情’字本来的面目。我却是由钟情而至于溺情,由溺情而又反于钟情,情中之溺历,我可以自负,这深深浅浅、浓浓淡淡是深知的了。”正在说着,引香、拾香、宜人几个俱劝说:“爷是才好了,不可太受劳了。”嫣娘也就坐着不言语了。

以后嫣娘也无心仕途,日日同引香诸人啸月嘲风,优游自乐,又起个别号为“大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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