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好脸色
天色还早,暗漆漆的,雾蒙蒙的水气很快便包绕了御辇的背影,钟情略站了站,自觉自己做足了该做的样子,就裹紧了自己紧巴巴的小棉袄回屋去了。
钟情沉着一张脸回了内室,她的思绪很杂,心里又乱的很,自然压根无暇关注成帝那点子百转千回的小心思,一堆繁复的情绪涌堵在钟情的胸口,叫她说笑笑不了,想哭哭不出,说来昨夜倒是该多谢了成帝的“卖力折腾”,不然钟情在重回二十一年的第一晚,绝对是要辗转反侧无心睡眠的。
在永寿宫里飘了八九年之久,钟情一个孤魂野鬼,除了按时按月到此点卯的皇帝陛下,她连个会喘气的东西都难得一见,没有人可以说话,自然也就不去说话了,哑巴久了,都快忘了自己会说话了。
钟情沉着脸不吭声,宫人们更是不敢多语,有条不紊地伺候着钟情洗漱了,便又如潮水般恭敬地退了下去。
钟情趴在梳妆台上,把自己的头包在胳膊之间,脑子里静下来开始认真思考的第一个问题,竟然不是“所以当时究竟是谁害了我?”而是“所以成帝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
钟情想,自己真是没救了。
钟情在心里安静地算了笔账,她十三岁入宫,十四岁承宠,十六岁给成帝这个子嗣不丰、多灾多难的苦逼皇帝诞下了健康活泼的四皇子,此后八九年,她的位分年年攀高,至最后止步于四妃,而允僖虽不多受宠,却也自有他皇子的体面,到这里为止,若算上钟情的出身,还就真如当日那两个小宫女嬉笑的一般,成帝待她,算得上是“很不错”了。
可钟情自认,自己热情主动悉心体贴服侍妥善,为他成帝的起居坐卧忙前忙后,生儿育女绝无二话,若非自觉自己的出身欠了些,哪里至于谨小慎微地做到这种地步?更何况......钟情审视着铜镜中的自己,眉若远山之黛,眼含澄水之波,鬓如刀裁,面如桃瓣,肌骨秀滑,不敷自白,樱唇微启,不染而朱,这样的颜色,纵钟情一贯不自矜容貌,心里也大约有数,这模样,是男人会喜欢的。
钟情想,自己出身是差了些,成帝给了她十年庇护,让她免于像自己的生母那般碾转于各家之手,她自然是心怀感激的,可她十年如一日的做小伏低,也自认是对得起成帝给出的这份庇护的。
仅止于此,二人该是打个平手,各不相欠了。
后来的难产......
钟情想起那还没出世就断了气的儿子、因为身有残疾而遭人羞辱耻笑的女儿......钟情盖住自己的眼睛,泪水一层一层地浸出来,很快就湿透了她的指缝。
钟情想,难产这事儿,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聪敏,吃了奸人暗算,却连累了自己那两个苦命的孩子,自己尚且没经住,又何必强求成帝能再做得更多,仅难产一事,钟情并不恨成帝,她最恨的是那躲在暗处害她的奸人和大意受暗算的自己,可是之后,之后呢!
她临终前,求了成帝两件事。
僖儿,慜儿......
可是结果呢?
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随手养了个小玩意养了十来年也该养出点感情了吧,更何况钟情自认自己服侍成帝尽心竭力,并无哪里不妥当的地方,就是这么一个男人,自己临死之前,求着他帮着看顾自己的孩子,可是最后呢,最后呢!
他应我的事,可真有半件做到的?不,单他应我时,可有过那半点的真心实意?这十几年,纵是块石头也该捂出丝暖和气了,我在他心里,就连那都比不得么?
到最后,宁寿不寿,瑜慜不悯......竟是落得个死了都闭不上眼的下场!
钟情趴在案上,憋了几年的眼泪,一次性汹涌地冒了个全。
钟情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横跨十年的委屈、惊恐、愤懑、悲痛,终于在这场悄无声息的痛哭里发泄了个全。
恍惚间,外间似乎有响动声起,须臾后,永寿宫的大宫女抱琴在外面低声地探寻道:“娘娘,宁阁的闵嬷嬷过来了......您看?”
钟情坐起来,仓促地抹了把脸,扬声应道:“进来说吧。”
抱琴低头敛衽地进来,先给钟情福身行了一礼,正待开口,抬头瞅见了钟情脸上未消的红晕,吃了一惊,顾不得别的,先担忧地试探着问了钟情一句:“娘娘您这......可是与陛下,与陛下犯了和气?”
能让永寿宫里这位出了名好脾气的钟妃娘娘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的事情,也不怪抱琴多想,这猛一下的,她还真就只能想到这么一桩缘故了。
钟情的视线缓缓落在抱琴混杂着担忧焦急与心疼的脸上,那颗憋了许久气的胸膛,似乎突然又可以平缓地起伏了。
钟情想,也没什么好哭的,能重来一次,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难得好事,能重新回到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时候,就是为了身边这些关心她、担忧她、会心疼她哭、会努力逗她笑的人,自己也万不可再摆着那副苦大仇深的悲切模样自怨自艾下去了。
抱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