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女儿请了两天假,再来上学时眼圈红红的,同学说她是在医院照顾她妈妈。
许辰回来的路上,在牌馆看见姑姑,她仍然是原来的样子,穿着红色连衣裙,鬓发如云,看不出传言中被李老板的女人揪着头发拖到床下的样子。传言说李老板因为她扇了自己的老婆几个耳光,他老婆才要寻死。
满镇的风言风语里,许瑛华不为所动,和别人以为的“狐狸精”的性格不同,她和镇上的女人关系很好,甚至在事发之前,和李老板的老婆都是关系很好的。她教她们化妆,带她们去市里逛街。有个女人每次去她家都偷她的名牌化妆品,偷了她三四副耳环,她也当不知道。
她天生有种没心没肺,就连对自己也是一样,虽然这并不足以为她做下的事情辩白。
因为她的关系,叶岚的整个童年,都非常难熬。
叶岚小时候的脾气,和她相反,恰恰是两个极端。
他安静,阴沉,连话也很少说,他在镇上上小学,同班的孩子都排斥他,欺负他,放学的时候,成群结队地跟在他后面,骂他是野种,骂他的妈妈偷人。他一个人沉默地走在前面,他听不懂方言,但他听得懂恶意。
许辰是偶然撞见这一幕的。
他从来没发过那么大的脾气。
镇上的小孩都知道他,他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值得崇拜和学习的“许辰哥哥”。上到考试时超常发挥考了第二名的优等生,下到下塘下河洗澡被揪回来的皮猴子,都曾被教育过“你看看人家许辰”。
但是许辰把这些人都赶开了,只留下他和叶岚。
他至今记得那条小路,两边都是别人家的院墙,有月季花开过了墙头,开得堆起来,深红淡粉的花簇簇拥拥。他记得那是个夏天,叶岚穿着鹅黄色的t恤,蓝色的牛仔短裤,背着白上沾满了别人扔的泥巴,他连额前的头发上都沾了泥点,许辰蹲下来,替他把泥点都擦干净,叶岚是这样沉默,以至于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
他最终也没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他只是一直陪着叶岚,从早上去上早自习,到下午放学,他都带着叶岚一起,晚上上晚自习,他就让叶岚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玩,他还带着叶岚去上课。叶岚像只小猫一样躲在他怀里,玩一个可以变形的积木,一玩就是一节课,偶尔还钻出来看看老师在讲什么。
他是一个最温柔的哥哥,事实上,那个时候,除了他,也没有人能叩开叶岚坚硬而执拗的外壳了。
许瑛华以前还会关注一下儿子为什么没回家,后来都懒得管了。反正叶岚跟着许辰比跟着她还要舒服,至少不用担心中饭在哪吃。许辰曾经看过她和叶岚的新家。那时候她已经渐渐穷了,小洋楼也物归原主,在外面租了个地下室住着,地下室只有两个隔间,一个是厨房,一个用来放衣服和床——但床上也堆满了衣服,各种夏装,外套,内衣,甚至冬天的棉衣,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上面,偶尔还可以翻出一个干瘪的面包,可以看出叶岚昨晚是睡在哪里的——衣服堆里有一个小小的凹陷。
地下室连厕所也没有,要上厕所,只能穿过整条走廊,去尽头的公厕。而且许瑛华和房东似乎也有点关系,因为住在楼上的房东妻子大概以为是许瑛华回来了,从听见开门声音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摔东西砸碗,指桑骂槐地骂个不停许辰低头看了一眼叶岚,叶岚大概以为他今天晚上要把自己送回这里,默默地缩了一下。
许辰把叶岚带回了自己家。这一带就是几年。
无数个夏夜的晚上,许妈妈在楼下看店,许爸爸在学校查寝,许辰就带着叶岚在三楼的阳台上做作业,乡村的夜静谧安详,满天繁星。叶岚圆圆的脑袋趴在作业本上,艰难地练习着生字,许辰做完一道题目,就纠正一下他的握笔姿势,或者削一个苹果来给他吃。他不知道为什么,对叶岚总有着情不自禁地纵容,仿佛看见叶岚笑起来是比自己笑了更开心的事。
叶岚非常依赖他,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抓着他的手才睡得着。再热的天,他都要蜷在许辰怀里睡,他那时候还很小,像一个乖巧的娃娃,乖巧而敏锐,许辰起床上一趟厕所,他就醒了,爬起来跟在许辰后面,一言不发。
许妈妈最开始对这个意外的负担还有点不满,经常在饭桌上给叶岚摆脸色,经常出去打牌,然后把许爸爸和许辰的饭装成两碗,盖上菜,放在锅里温着。
但是许辰的态度非常坚决,他宁愿从自己的饭里分出一半来给叶岚吃,先让叶岚吃饱,然后自己垫点饼干就去上晚自习。他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炒蛋炒饭,洗衣服,和给叶岚剪头发。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叶岚的头发都是许辰剪的,他用一个碗盖住,给叶岚剪蘑菇头,叶岚的头发柔顺细软,但是很密,蓬蓬的,剪了蘑菇头之后尤为可爱,他在许辰面前很乖巧,许辰拿着锋利的剪刀靠近,他躲也不躲,不过许辰都用手隔开的,最多剪伤自己的手。
他们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以至于许辰一度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他会一直拖着这个沉默的小孩子,看着他一点点长高,像从嫩黄色的笋变成高瘦的竹子,看着他精致的五官变得俊秀,琥珀色的眼睛渐渐变得狭长,有了漂亮的形状,看着他越发的沉默,越发地喜欢独占许辰,对所有陌生人保持充沛的敌意,像一只驯不熟的小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