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他终于刻骨铭心地懂了。
“可是十年后,你便不能再进。你记着,要退,不要进。思退——这才是做皇子毕生最重要的功夫。”
思退,思退。
恭亲王一生看似fēng_liú浪荡,实则大智若愚。
在权力的最中心沉浮四十多年,最终片叶不沾身,飒沓向南行。
思退这门功夫,他练得炉火纯青。
可他这一退,便是把身后的人留在了最危险的境地之中。
当朝恭靖肃宁四亲王,城府最深、盘踞最久的恭亲王选择在平南王逆案的漩涡一触即发时离开长安。
而肃亲王是铁杆的帝党,靖亲王胆小怕事,早已经缄默多年。
成德三年这股滔天巨浪,如今终于只剩下关隽臣一人独自面对。
他并非没在这个“退”字上下过功夫,他手握免死金剑,本该是天下最可退的人。
但他不能退,是因为不能将身后的人置于危险之中。
关隽臣的目光森冷地望向窗外的一轮凄寒秋月,嘴角的笑容却微微泛起了苦意。
他进退维艰,几乎夜夜都难以入眠,这些无奈,他从未说过。
晏春熙还以为他是多么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想叫他护着他,护着程亦轩,护着王府里的每个人。想叫他顷刻间为情痴狂,抛却一切。
他若做不到时,便会对他失望。
可他又能如何呢。
这样的大周天下,风雨顷刻将至。
哪怕只为那一个傻孩子遮风挡雨,已叫他筋疲力尽。
但他不后悔。
他护着的,不仅是少年跪在雨中三天水米未进的天真倔强,更是十九年前,他西出关山皇子亲征时的天真倔强。
少年人,无天真,不浪漫。
他喜欢那个傻孩子。
……
今年的秋意来得比以往都要快,不过才入秋几日,王府中诸人便已经开始觉得秋风凛冽,纷纷换上了厚实的衣衫。
关隽臣自白溯寒回来后便开始忙得厉害,几乎顾不上跟晏春熙说上什么话。
只是偶尔在翰文斋叫少年给他整理案桌,研研墨,打理些简单的琐事。
晏春熙再也没像之前那样和关隽臣梗着脾气,板着脸冷冷地说话,看上去甚至也颇为乖顺听话,乍一看倒有点像是软回以前的样子了。
可是奇怪的是,他平日里做事却越来越冒失,时常犯些莫名其妙的错处,不是忘了关隽臣吩咐的事情,就是茶水热到烫嘴,倒像是换了种法子跟关隽臣闹别扭似的。
关隽臣心下无奈,只当晏春熙年纪小,能忍的便也忍了。
可这日给关隽臣研墨时,晏春熙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抬手竟“砰”的一声把整个砚台都打翻在了地上,漆黑的墨汁霎时间飞ji-an四溢,把关隽臣写到深夜才写到一半的批示给毁得一塌糊涂。
关隽臣捏紧笔杆,不由重重拧起了眉毛。
他本就在忧心朝堂上的事情,见晏春熙这边竟又出了纰漏,登时觉得少年这个时候还在找他的麻烦,也实在太过可恨。
他心里火起,不由啪地放下笔,对着晏春熙怒道:“你给我跪下。”
穿着白衫的少年垂下头,身子不由一抖,随即乖乖地屈膝跪在了地上。
“你自己说,下人的差事是不是你自己要的?”关隽臣厉声问道。
“……是。”
晏春熙沉默了一下才应道。
“你自己要的差事,我依了你,你却在这儿一个劲儿给我捣乱。晏春熙,你可别不识好歹——仗着我宠爱你,便闹脾气闹得没完没了,我没那么多耐心由着你的性子胡来。你抬头,看着我——这差事到底能不能做,你给我说个准话。你若不能,我自有人伺候,你给我回去鹤苑当你的晏公子。”
关隽臣说到后面,倒也不纯粹是愠怒。
他心里本就一直觉得,少年说要做什么下人,大抵就是与他闹脾气,总不会长久。
这些天下来,他多少也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若再多叫他多些时日不抱晏春熙,他可真是无法忍耐。
因此此时这番话下来,其实也是希望晏春熙赶紧知难而退,不由有点期盼地等待着晏春熙的回答。
少年终于抬起头看向关隽臣,他嘴唇微微发抖,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关隽臣不由忽然愣了一下。
他这几天都太忙,几乎没怎么仔细看过晏春熙,此时突然之间在灯火下四目相对,却惊愕地发现,尽管根本没有什么繁重的事物,可只不过几日下来,少年竟突如其来地憔悴下去。
晏春熙本正当风华正茂的年纪,又是那般貌美俊俏的少年,哪怕是先前受了伤,也早该养回来了。
可此时那张白皙的面上却几乎没什么血色,脸颊可怜巴巴地消瘦了下去,一对儿圆圆的杏眼再没以前那顾盼飞扬的晶亮神采,甚至颇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下还泛着一片疲倦的青色。
“我能做好的……”
晏春熙轻轻地开口,他抬起双眼的时候,那张脸上的神情虽然仍然倔强,可眼里却又隐隐含着一丝委屈,他磕巴了一下,忍不住又小声为自己解释了一句:“我、我没闹脾气,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