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腾地脸一红,抬手掠了掠腮边的头发,眼神向另一边飘去。范涟护食心切地瞪了一眼程凤台,程凤台很无辜地瞪回去,然后带头走在前面,不再招惹小姑娘。
二楼包厢此时已坐满了达官贵人们。中国的商人与官场一向联系紧密,程凤台与范涟前去与几位官人热烈敷衍一阵,一直到开戏了,曹司令也没有来。曹司令是摆谱摆惯了,虽然时局那么乱,他这个无冕之王却做得稳当,断然没有准时的道理。他既不来,程凤台他们倒落得自在了。
两个垫场小品过后,商细蕊和俞青的《大登殿》开演了。一出戏三个主要角色,商细蕊都曾分别饰演过,今日开箱只演金殿册封一折,不为了新鲜,就图个热闹劲头。这是很吉祥的一折戏码,从布景到演员行头都是很喜庆的色彩,“两全其美,苦尽甘来”的寓意也很好,大家都听熟了,很会踩着点儿跟着起哄。
曹司令就在这个时候,和俞青饰演的王宝钏一同进场。台上的美娇娘袅袅娜娜登殿拜君,台下的莽撞人风风火火入座听戏。程凤台把台上台下的情形尽收眼底,一柔一刚,一娇一悍,倒是很奇妙的对比。这要是早几年还在军阀混战的时候,曹司令进园子来听戏,副官喝一声“司令到”,不管戏是不是演在节坎儿上,满场的座儿都得立正恭迎,台上也必须停了声乐,前朝的王爷大概都没这个动静。曹司令自从入北平以后低调得多了,但底楼的座儿们还是自觉地站起来了好些个。乐器班子有两位老人也习惯地停了家伙什儿。黎伯手不停弦,回头责备地望了他们一眼,他们慌忙跟上。
与此同时,扮演薛平贵的男戏子微微欠了欠身,仿佛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停了戏迎接曹司令。俞青与商细蕊一见如故,自然是同一种脾气,上了台,万事以戏为尊。眼神沉重威严地看了一看薛平贵,薛平贵方才稳住心神安坐龙椅。
曹司令马靴踏在地上噼啪作响,很有声势地上得楼来。包厢里的官人们有的对他微笑点头致礼,有的故作不闻。这正是一个敏感时期,哪些是向着他的,哪些是反对他的,曹司令瞬间不动声色心里有数。
别人尽可以矜持,程凤台和范涟不得不对曹司令表示热情。曹司令上了点年纪以后,最喜欢和聪明有为嘴巴甜的晚辈打交道。难得捞着范涟这么个优秀青年,显得很高兴,声如洪钟地连称他是“小舅子的小舅子”,跟他拍背拍胳膊的,连那位娇滴滴的小姑娘都顾不上看一眼。小姑娘被这个老虎一样气势强大的军阀震得耳膜发颤心口直跳,不禁悄悄挪椅子坐远一点,很怕他注意到自己。程凤台便帮小姑娘把茶杯果碟跟着移了一移,小姑娘马上就脸红了,程凤台对她一笑。
曹司令也不知是长了几个眼睛,这就被他逮着了,一巴掌拍上程凤台的手背:“老子还没到,你就大喇喇先看上戏了!嗬!好吃好喝的!还敢跟女娃娃眉来眼去!”
范涟怨愤的眼神扫过来。程凤台笑道:“姐夫不要一来就拿我开玩笑。看戏,看戏!”
商细蕊的代战公主这时候被宣上殿。他脚下蹬着花盆底的鞋子,头上戴了一顶点翠旗头。男子本来就身量高,肩膀宽,他这样一打扮,王宝钏顿时娇小可爱,纤纤弱质,使这场后妃同台的戏有了种很逗乐的感觉。好比说相声的总要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搭配,上台来不用开口,观众就先生出一种喜剧感。
下面果然一阵哄笑,笑声中夹杂着叫好,开箱戏气氛与平日不同,有叫商老板,有叫恭喜发财,还有一个愣头青站起来朝他喊:“商老板!过了年您可发福了嘿!”
有一部分男戏迷特别爱看商细蕊的武打,所以特别关注他的身段。商细蕊是胖了还是瘦了往往自个儿没察觉,他们却能够明察秋毫。如果以商细蕊平时在台上的作风,这茬儿是绝对不会搭理的。但是开箱戏确实不一般,不讲规矩,只图逗趣儿。商细蕊一扭身,朝台下一摊手,念白道:
——万岁一去十来天,咱家是日也思来夜也想。想万岁,一顿吃了三碗饭;想万岁,一餐喝了六盆汤。哎!什么叫做饭,哪个又叫汤?大吃大喝还透着窝囊!这不是!您瞧瞧!落得一身的彪子肉呐!
这是改编自莲花落《摔镜架》中的两句,底下众位听了就笑炸了,吹口哨的叫好的不一而足。那位搭茬的仁兄接着向台上喊:“瞧着了!还是那么俊!”又引发了一阵哄笑。二楼几位官人们何时听过如此粗鄙的小曲儿,眼看楼下嬉笑一片,便有点儿不得要领地跟着笑了一阵,并不能真正领悟串了戏的奥妙之处。只有草莽出身的曹司令一手指着商细蕊,一手拍着椅子扶手笑得最响:“这个小蕊儿,脑子转得太快了!”远处的杜七靠墙站着,嘴里衔着一支香烟笑得发呛。他广博戏词,莲花落也是认得的,由衷钦佩商细蕊可真是一个地道的戏子!
与台下搭完茬儿,代战公主回到戏里唱了一段大摇大摆上金殿,然后对上了王宝钏:
——马达江海,万岁爷台前,哪里来的这么一位眼光娘娘?
马达江海同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