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轻轻摇了摇头笑了一声,也没有说拜托,也没有说不必,看来倒像是一种默许的态度。程凤台旁观了他这些日子,觉得商细蕊是这样的为人——他从不自己隐忍委屈,凡是有人问起他的难事,他就把难事拿与周围人坦白一说。如果人在听后愿意出手相助,他不会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去阻拦。如果听的人无所表示,他也不会去暗示或者撺掇别人为他做些什么。对座儿是这样,对水云楼里的同仁们也是这样。他是这样坦然,但总是心疼他,愿意护卫他的人比较多一些。水云楼里的那些泼妇辣货自不必说,就连萍水相逢的座儿也有许多因为崇拜他而愿意为他两肋插刀的。他们对商细蕊的维护太过于迫切,常常就要闹出过去周厅长以公谋私扣押闹场者的事情来,反倒坏了商细蕊的声名,生出“戏霸”之说。有些心思细巧的,也要猜测商细蕊其实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凡事把旁人往前一支,自己甩手站干岸。
对于这些非议,程凤台认为那全是商细蕊自找的。虽是无意唆使,然而因为他的“不隐忍”所导致的一些结果来看,可不正是“戏霸”和“站干岸”么。闹出点事情,商细蕊再回过头来想平息,那就来不及了。
商细蕊不表态,大家就更笃定了这个以暴制暴的办法了。趁着他们吵吵,商细蕊把面条和回锅肉都吃了,一抹嘴,道:“各位大叔大哥的好意我领了!往后戏园子我一定多去。不过清风剧院我也放不开。不瞒各位的,水云楼人多角儿少,全靠在下一人支撑。清风剧院呢,确实比戏园子进项丰厚些。要走了,可养不活这一大家子人呐!”
这是真话。商细蕊的收入有大半是贴补了水云楼,偌大的戏班,因为管理不善,倒成了商细蕊一个甩不掉的累赘了。程凤台心想他们名气那么大,哭穷肯定没有人相信,别反以为商细蕊在使诈。不料在场的众人都很信,点头道:“大也有大的难处,看得出来,您不是个能管事儿的。算计不着,可不就短钱花了吗。嗨!反正您爱呆哪儿都行,多给咱露露嗓子,让咱听得着就行!”
商细蕊默默微笑,感谢理解。
☆、23
他们一直聊到一点钟才离开胡记面馆,这大半天去掉了,还没摸到天桥的边儿呢。出了面馆的门,商细蕊拉着程凤台的手一阵劲走,誓不再被任何事情打扰,天桥的风貌才得以跃然于眼前。
也就是块不大的空地,程凤台目测下来,他家王府的花园兴许都要比这大。空地上什么人都有,唱戏的说相声的算卦的要饭的,还有馄饨摊和看洋画的,人人据守一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十分拥挤。商细蕊拉着程凤台东看看西瞧瞧,一个卖面具的小摊上,有各式各样京戏脸谱。
商细蕊喜道:“这家脸谱做得好啊!特别精致!曹操!你看!还有黄巢!每样买一个,上台就可以不画脸了,这么一戴,齐活儿!”他拿了一个罩在程凤台脸上,左右一忖,惋惜道:“可惜戴上了就把眼睛遮了大半。不露眼睛不好。表情也没有。”
不远处,一名女子穿着大红大蓝的戏服,上了妆贴了片子,肩上架着鱼枷,那是苏三的打扮,旁边只有一个老头给她配二胡。女戏子的嗓音格外尖亮,天桥那么嘈杂的地方,她一唱,就把纷攘的人声给撕裂开来了。不知道这个嗓子是不是专门给天桥培养出来的。
商细蕊笑道:“这个倒应景!”
程凤台也笑道:“在这儿唱这出,比哪个台都合适。”
那女子正唱到精彩之处: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商细蕊随着唱词品评道:“街字不好,转字不好,传字不好,说字也不好……咬字不行啊,她是南方人吧!”
程凤台一咂嘴,道:“商老板,不许跟摆摊的较真。”
商细蕊道:“我没有较真,随口说说而已嘛。”一面掏出几个角子丢在铜锣里,对那姑娘含笑点一点头,他不管在哪儿遇见唱戏的,感觉总是很亲切。
再往下走,听了一段相声,看了会儿杂耍。商细蕊刚来北平那会儿,稀罕天桥稀罕得跟什么似的,天天来逛,流连忘返。发达了以后,世面见得多了,也就没有那么着迷了,他来天桥是另有所图——相声里的包袱有没有能放到戏里的,杂耍的身段能不能化为己用。程凤台来自上海这样的繁华都市,比天桥热闹有趣的场所他都常来常往,因此也没有特别的喜爱,只觉得这里有一种天然的“俗”和“糙”,是别的地方没有的,热辣可爱,别有风趣。
程凤台道:“以后有机会带你去上海的‘大世界’,比这里花样还多呢!”
“那个我知道!在上海走穴时间太紧,没去成。”商细蕊一牵他手指:“你准带我去吗?”
程凤台牢牢握住商细蕊的手:“我准带你去。”
两人说着话,对面来了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子,小孩们好像是冲着商细蕊来的,很兴奋地朝他奔过来,迭声喊着:“商郎商郎商郎商郎!”
程凤台和商细蕊在这股热情之下,都不由得退后一步。小孩们奔着商细蕊来,团团将他围在中间:“商郎!商郎给俩钱买糖豆儿吃呗!”
商细蕊笑道:“我这儿什么规矩来着?要想拿大子儿,先来段儿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