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无人识,朝市隐迷踪,万战不提刃,玄坤蔑群雄——”众黑鹰刺客唱了一诺。
众刺客这才一起回身,向三世佛朝觐,声汇如洪颂道:“夜行江湖,惩恶无影。人挡杀人,魔挡杀魔。侠之大者,天顺我帮!”
夜敛尘在听到“夜行江湖惩恶无影”时,眼皮微跳,缓抬头去看那可怖的三世佛。垂目微笑的佛像跟着一颤,满殿的油灯骤然压低,忽明忽灭。立在三世佛右侧的副帮主白玉璋,赶紧整袖单膝扣地,众人也纷纷埋头效仿拜之。
唯有夜敛尘一直木然抬首,眼见嵌着佛像的千斤石墙旋开,轰然将反面深藏的三尊刺客雕像呈出。颀长浓重的阴影,一点一点覆在夜敛尘脸上,犹如乌云遮月。与黑鹰堂刺客穿着一致的黑影,踱至夜敛尘面前。他长身立在穹顶斜下的天光里,黑色兜帽遮去他的面目,却掩盖不了他那令人窒息的压迫力。
殿内的千佛浮雕已不见了,油灯平稳处,浮雕佛像已翻转过来,由千具掐指结诀的白骨取而代之。
“历朝历代,刺客亡魂见证。面对三祖。”夜无影侧身,让出三尊刺客雕像,分别为豫让、荆轲、聂政。天光下,隐匿兜帽阴影的半张脸棱角分明,削唇分开一线,似笑非笑的弧度,与夜敛尘有几分相似,却更添了王者煽动人心的蛊惑,以及森凛聚威的庄严。醇沉的嗓音沙沙如北漠狂风,又似阴曹冥判无情训诫:“帮规为何,却还记得?”
“身为刺客,”夜敛尘略得喘息,臣服道:“惟无瑕者可以戮人。”
“何为无瑕?”夜无影绕到他颈后,端掌掣起他的束发,捻指轻挲。
“一曰,本分,出则隐姓埋名,入则伺机而动,行刺心无旁骛,绝不节外生枝。”夜敛尘闭目,脑海里闪过对方指节没入他颈椎骨缝的场面,“二曰,忠诚。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赴雇主之困厄,视死如归。”他喉结一动,口干舌涩道:“三曰,道义。帮会如父母,同帮皆兄弟,不得叛主欺上,不得手足相残。”
“很好。”夜无影撤掌回身,不轻不重问:“你违背了几条?”
违背了几条。夜敛尘怔怔地看着影影绰绰的三尊祖师爷塑像。千具骸骨、满殿刺客皆眈眈相向,众目睽睽如芒在背。半晌,他坦诚道:“三条。”
“三刀六洞。司刑。”夜无影掀起嘴角。
夜敛尘闻话,由伏跪转为长跪。从乌哭堂司刑手里接过三柄短刀,对着夜无影高举一秉,叩首压低声道:“多谢父亲。”说罢,手揩锋刃,照准自己左腿狠狠插下。刀锋从上而入,自下贯出,顷刻血落如注。他咬紧牙关,眼盯着夜无影不放,又将一刀,扎入了自己右腿之中。隔一寸,再扎一柄。一共三刀六个窟窿,这就叫作三刀六洞,凡是铸成大错、想求帮主网开一面的,都得挺过此种酷刑。
夜无影颇为满意,拂袖转身道:“起来说话。”
夜敛尘咬牙缓缓站起身。一个极简单的动作,他却做了几次才成功。
站在夜隐帮的立场上,身为少帮主的夜敛尘,的确犯了很多错。行刺三皇子游麟却错杀四皇子,擅自带人出宫还一路带到了金陵,刺杀余善水却引起了官府的注意,惹怒回音谷五长老,管了四煞神教的闲事……
先惩罚,再听解释。先兵,后礼。这是夜无影一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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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王府。五脊六兽在日暮的血色天光中渐渐沉了下去。侍女扶梯而上,挂起绘着山水的剔透灯笼。在内眷与王爷书房之间的园林深处,游麟与游离相对而坐。石桌上摆满了精致的景德镇碟碗,山珍河鲜满盛其中,俨然王府家宴的排场。
抚弄十六弦轻弹《薄媚》坊曲的琴伎,正有意无意向游麟递秋波。替游麟奉酒的侍女,偷瞧着游麟。为游离斟酒的侍女,也偷瞧着游麟。一切只因,游麟已经换了身和衬的装束。银冠白玉簪将原本不修边幅的黑发高束,朗呈出俊俏逼人的脸庞来。一双桃花眼,没了散鬓遮掩没了醉玉萎色,明若月射寒江。养尊处优熏陶出的文风武骨,让繁复的黑底盘金箭袖一衬,从容大气。连皇帝都恨这个儿子空有颜色好,自然不是一个男生女相的词儿就能揽尽fēng_liú的。只是他这皇子当得很不讲究,上房揭瓦下桌逮猫,时不时弄个一头蛛网满脸灰浑身腌臢,很需要旁人督促照料,闲话且按下。
此时,游麟吃了个酒酣半饱,击箸和曲而歌:“自笑平生,英气凌云,凛然万里宣威。那知此际,熊虎途穷,来伴麋鹿卑栖。既甘臣妾,犹不许,何为计……”
字正腔圆的皇贵调子,清澈明晰倏忽抑得九转回肠黯然神伤,却是就着侍女的手呷口酒。游麟抬眼玩味地看着游离,又含糊地唱了句:“偶闻太宰,正擅权,贪赂市恩私~”
三皇子恶兄气场全开发难。九皇子淡定坐针毡,抬指令曲停仆散。游麟招手要他坐过来些。见他一直未动筷,就递了个蒸红的秋蟹给他,善解人意道:“剥给我吃~”
阳澄湖的螃蟹乃蟹中之王。有诗云,未识阳澄愧对目,不食螃蟹辜负腹。游离默默将蟹黄理进游麟的姜蒜碟里,拇指无名指一合,捏碎锋锐的蟹螯,挑出细嫩的白肉来。他做得很好,肉不沾手,很利落干净。游麟挑了一筷儿,蘸蘸陈醋,喂到游离嘴里,笑眯眯问:“好吃么~?”
“好吃。”游离嚼蜡般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