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崔法言来书曾提过几次,陈望之问他,宇文彻究竟何时动手。“你要我杀你,也不是不能。屠戮前朝皇室,并非没有先例。”宇文彻翻身坐起,去了件长衫披在肩上,“不过,在杀你之前,我有一事要问。”
陈望之道,“你问罢。”
宇文彻道,“你出宫之前,去紫极殿探视狸奴。我记得你拎着狸奴,手臂一直在抖。陈望之,你那时是当真想杀他么?”
陈望之哑声道,“你当我想杀他,那我就是想杀他了。”
宇文彻瞟了眼烛光,苦笑道,“我看到你拎着襁褓,他在你手里摇摇欲坠……我以为你是要杀他的,所以用力推你,以致于你受了伤,我却浑然不知。”转过目光,望向陈望之消瘦的侧脸,“当时,我恨你,恨得几乎想要杀掉你。——扪心自问,我是哪里做的不够好?还是狸奴不够乖巧可爱?他才刚刚满月,他能做错什么?你对我绝情,为何也要对他如此狠毒?我实在不懂。然而,”他顿了一顿,缓缓道,“现在,我多少可以理解,即便你当真存了杀他、杀我的心思,也不该称为过错。我是投机取巧,趁你失忆懵懂欺骗于你。而且,我也对月奴……我对他……”说到此处,宇文彻已是语带哽咽,“这一年以来,每当夜深人静,我就会想起他的样子,想起他守在博山炉边,睡意朦胧,却不肯去睡,非要等我回来。我没为他医治手脚,眼睁睁看着他难过。我有多后悔……”
“你总说,你不是他。我知道,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你不是月奴,月奴也不是你。”宇文彻背过身,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痕,“你怨我,恨我,我承认自己犯了弥天大错。但你若说我对月奴心存厌弃,这个罪名,我万不能背。”
“那个月奴,他回不来了。”陈望之沉默良久,道,“你趁早,趁早去寻别人罢。”
“别人?”宇文彻叹息,“你方才说,这些话,明日便讲不出来。那就趁今夜,有什么话,我一并讲给你听。你离宫之后,我与狸奴俱病了一段时间。狸奴只是婴孩,每日哭闹不止,药汁也灌不下去。他是月奴留给我的骨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怎么活下去?病中焦灼,你却在泰州悠游恣意,对我不闻不问。我冷了心,想着既然一刀两断,那就各走各的路。我动了选妃的念头,想必你也听到过风声。”
陈望之轻轻地“嗯”了声,宇文彻道,“但我左思右想,最后颓然放弃。没人能比得上月奴……我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他。”
“帝王口中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陈望之道,“天下之大,不论男女,总能找到比他好的。”
宇文彻斩钉截铁道,“再不会有了。”
“好,再不会有了。”陈望之拨开挡在眼前的碎发,“你就当他已超脱轮回,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永享清净。而我,我死之后,入无间地狱,受刀山火海,也、也不会投胎做人。”他一边说,一边牙关轻颤,“做人太苦。宇文彻,你行行好,行行好……”越这样恳求,心中便越绝望,因为他比世上任何一人都更能看清自己的内心,那个懦弱、胆怯、深爱宇文彻的月奴,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
月奴如幽灵般阴魂不散,盘踞在他怪诞的身躯中,只要精神稍一松懈,便会悄然占据上风。他必须充满仇恨。怎么能不恨呢?宇文彻于私,骗了他,因奸成孕;于公,侵占了陈氏的江山帝业,万里锦绣,沦落胡人之手……可渐渐地,他发现现实远比仇恨复杂。万民脸上的笑容做不得假:宇文彻治国昏庸么?宇文彻寡恩薄义么?宇文彻滥杀无辜么?那屠城的传闻,最终也被证实不过是洛博尔的谎言。陈望之无法直面宇文彻,本想待在泰州,再不相逢便也罢了。然而他借着谢渊的名义又去见他。宇文彻瘦得令他心惊,目光依然温柔,“卿。”宇文彻唤他,从那一刻起,陈望之绝望地了悟,他再也做不回以前的那个肃王了。
他最终选择帮助宇文彻,理由无数。但最重要的那一个——他为之痛苦、焦虑、辗转反侧的那个,永远不能说出口。
“我,”陈望之双眼紧闭,“我,我想死。”
“你死了,去地狱也好,去极乐世界也罢,你落得轻松,之后这天下的庞杂纷争,就全丢给我了。”灯盏忽然熄灭,宇文彻重新引燃,坐着愣愣发了会神,“你死了,我要怎么办?你说你不是月奴,我也知道你不是月奴,可我——”
他爱陈望之,不管他是当年窗下专心读书的少年,还是温柔地依赖他的月奴,还是背后这个命运波折,无声流泪的广陵侯,他都深深地爱慕。一年里,他重新认识了陈望之。他折服于陈望之的胆识、机敏,谋略,尽管陈望之根本不爱他。然而宇文彻不想继续纠缠,陈望之不爱他又如何?他只要好好活着,他只盼他能好好活着。
“你……可还有话要说么?”宇文彻低声道,“天快亮了。”他躺下去,“你若是没话对我说,那就好好睡一觉。睡醒了,若是还想死,我绝不拦你。只是,我不希望你死……我希望……”
朦胧中,似有燕鸣啾啾。身后的衣襟被紧紧拉住,宇文彻心内悸动,也许他回来了罢?
他翻身抱住了那人,渐渐地,模糊的哭声响起,胸前濡湿,冰冷却又火烫。
“不要哭,我在。我在这里,你且安心睡罢。”宇文彻又是难过,又是欢喜。他想睁开眼睛,柔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