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彻手中鲜血淋漓,吸了口气,忍痛道,“你们出去,没什么事。”
侍卫犹豫,当值光禄勋李乐向前一步,“君上可安好?”
“朕无事,这里是寝宫,你们出去。”宇文彻闭了闭眼,待李乐率众退下方喘了两口气,沉沉道,“你想自戕,是不是?”
陈望之挣扎间割破了手指,那只手被宇文彻攥住,他用尽全力,也未曾撼动半分。宇文彻道,“董内司兴高采烈地去见我……说你终于回心转意。又说,你吃了许多东西,连平日看也不看的桂花糕,也吃了整整一碟。我听了就知道大事不妙。你哪里是回心转意,你是决心去死。”
他本已洗漱,打算再阅几本上奏的农书便歇息。陈望之恢复记忆后,宇文彻就在太极殿的西厢暂居。一国之主,竟是无处可去。他匆忙中赶到万寿宫,衣服也来不及穿,发间全是细雪。此刻被寝殿的地暖熏烤,悉数化为冷水,犹如汗滴。
沉默半晌,手掌流血渐渐止住。伤口火烧般灼痛,宇文彻低声道,“你宁肯死,也不愿在我身边,是不是?”
陈望之咬牙切齿,“是。”
“好,其实我就知道。”宇文彻起身,双手一起发力,卸掉陈望之手中的碎瓷片,拿在自己手里。又一推,将陈望之推进床榻的角落。他撕了半幅衣袖裹住伤口,面容十分平静,“我答应过你,再等些日子便放你出去——你就这样等不得么?”
陈望之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伤手,“我宁可死。”
“你就如此厌恶我么?”宇文彻一声苦笑,“你何苦自戕?这样想离开,直接告诉我便是。”
陈望之往后退了退,宇文彻轻叹道,“事已至此,你要走,就走罢。”他颓然坐下,中衣前襟血迹斑驳,“狸奴出生前后这段日子,我无处可去,一人躲在西厢,清净倒是清净。”
“无处可去?”陈望之冷笑,“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天下可都是你的。”
“天下是我的?”宇文彻望着那块碎瓷,“到今天,其实我还不如乡野村夫。乡野村夫劳作一日,回家尚有妻有子,举家围坐,闲话谈笑。我有什么?我一介孤家寡人……我辛辛苦苦处理政事,为了农桑盐铁劳心费力。今年冬天,汝州暴雪,饥民十万计。这才刚赈济完了灾民,以免他们流离失所,饥馁于路。下雪好,瑞雪兆丰年,可又要堤防开了春的桃花汛。你们齐人讲究门阀家世,我就是个西凉的牧马儿,你们谁也瞧不起。我派了人去东阳送诏书,东阳的高门一个个摆出姿态,从我一直骂道陈惠连,谁也不摆在眼中。我有什么办法?你说我顺了他们的意,是把他们全杀了,还是忍着?我只能忍着……用你的话说,博一个好名声。”他揉了揉眉梢,“陈望之,我累了。”
“我本来想,忍着,忍着,讨好你,顺着你的意。你喜欢什么,我能给你的,尽力给你。你不喜欢我出现在你面前,那我就不出现。我忍啊忍啊,就盼着有那么一天,你回心转意了,发现我没你想的那么坏,我们起码能坐在一起,聊一聊。可我看是盼不到那一日了。我占了你陈氏的天下不假,可你陈氏不也是取萧梁而代之么?为何你陈氏可以,我宇文氏就不可以?就因为我是胡人?”
“我同你,本来就没缘分。是我强求来的,你恨我,恨我便是。”宇文彻似乎泄了力气,垂着头,脊背不复素日挺拔,“我也想通了,我喜欢的,不是你。”
陈望之抬起脸,宇文彻望向他,轻声道,“我之前喜欢的,是你的一个影子,我臆想出来的……虚无缥缈的幻影。”
“后来,你失忆的那段时间,我才真正与你相处。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月奴是你,又不是你。你们不过有同一副皮囊……我喜欢的人是月奴,会等我,陪我,听我说话,心疼我疲累——他爱我,所以,他根本不是你。”
“你恢复记忆了,就不再是月奴。我早就不该继续留你在这宫中,只是狸奴可怜……”提到狸奴,宇文彻眉心的褶皱稍稍松弛,旋即痛苦地皱成一团,“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你憎恶他,口口声声咒骂。我都忍住了。一来,是我有错在先,二来,我想,万一你见了他就能回心转意也说不定。他那样乖巧可爱……自然,这是痴心妄想。陈望之,他虽是你眼中的‘孽种’,毕竟也流有你的血脉。我不放你出去,是打算让你陪狸奴过次年——虽然他长大成人后不会记得,然而我不想他留有遗憾。可你一心想走,到了求死的地步,我也不会强留你了。”他站起来,“我这就下旨,命谢渊去泰州赴任。毕竟提前了月余,一应行装还要收拾,势必闹得兵荒马乱。七日后,无论风雪雾晴,你都出宫去。我绝不留你。你再不必寻死觅活。”宇文彻拉紧大氅,将血迹和伤手都藏在大氅之中。又唤进董琦儿,命道,“七日后,广陵侯就要离宫去泰州。你一直侍奉他,就跟他一块儿去,彼此有个照应。衣服器物,你收拾罢。我让秦弗拨十个内侍宫女来,轮流看守,一时一刻也不能去缺人。”宇文彻说罢,最后看了一眼陈望之,“你……好自为之罢。”
第7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