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黑。于是在昏朦里,她看到了山河疮痍里扬起旗帜的三人、在山野间被人排挤欺侮的姐弟、登高一望云集影从的庆典……一幕一幕,叠影重重。今昔如梦,在她一呼一吸之间翻涌过眼,又无比镇定地被排出脑海,绝不肯泄露一丝波动。她挥一挥衣袖,男女老幼,无数的人,带着无数种过往、伤痛、失意与愤恨开始行动。没有更多的言语和交谈,无人出声掌控,沉默的上空只有淤结的积云,他们不可思议地自发排成队列,保持着近乎一致的步速,尾随在圣廷之后。低沉的沙沙的足音,像是秋时风卷残云的蝗虫在振翼。

忽而直行,忽而转弯,信徒过境,硬是在赭色的荒野上踏出一条浅浅的银带。模糊了的时间无从度量这场行军的长短,怀抱着五花八门的天堂想象的民众不知疲倦,就这样在一种崇高而伟大的力量的鼓舞下,他们终于停在了一片黑海的岸边。

黑色的海。茫而无涯,似一匹天神遗落在人间的绸缎,墨色尤深于天,漠然地交错出千万缕铅灰色的线。仿佛世间所有的光都在此地被吞噬,哪怕一片秋叶也无法逃脱沉沦的命数。

三十万人组成的庞大梯队宛若越冬地候鸟群集在危险的礁石上,某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竟压服得他们连本能的叹息也发不出声。

鸠神练率先朝谜团一般的黑海迈出了一步。海水反常地无动于衷、兀自起起落落,涉足其上的女子像被什么承托着,丝毫没有沉浮之忧。每一步前行,身下会扩散一圈圈金色的水纹,如同命运轮回的暗示。天地无声中,应和着她的步履,海水的深处开始鸣动,若有还无地把共鸣声吹进教众耳中,牵连出渴望的悸动。

纵然知晓自己踏上了地府的门口,鸠神练的内心却无比安宁。她掌中轻抛,竹简如获生命,轻盈地缓升半空,历历铺展,一列一列的字迹次第闪耀出辉光,而鸠神练口中也喃喃有声,仔细听取,是从未演绎过的经文——《天罚·禁章·炼狱魔灾》。

潮涌的轰鸣渐响,环绕着竹书所在,如鳍、如舟、如丘、如山的浪头簇拥着神女风采,一道道推波助澜开去,于最高处猛然坠落,爆炸一般地摔出如沫的千万碎片,像是人世每一瞬间、每一瞬间正在死去的人们。雷霆万钧,黑色的海面咆哮着撕开一道豁口,是上古的神兽的鲜血与獠牙,而幽寂的深处,无人知晓。

这时,鸠神练霍然转身,面朝着无知的人群张开了怀抱:“神的国度的大门已经打开,你们还要等到何时?”

声落,弁袭君与梦骸生齐齐称“诺”,追着天谕的足迹也步上海面。

金碧的神龛忽然有了神性,不再需要人力的支撑,高高飞入夜色,又受到竹书圣典的召引,缓缓落在汹涌的水上。黑水如滚,迫不及待地拍上基座,不介意自己粉身碎骨的下场。龙神雕塑在恶浪滔天里稳稳矗立,俨然成了开启异世的大门,光照四野。

渐渐地就有沉迷在这幻景一般的神迹里的人亦步亦趋地跟上,鬼使神差地,有一就有二,又有零星几个人尾随而去。

但铺给他们的道路远不是平顺的,他们像是山野间被狂风折磨的野草,被腥咸的海风刮得东倒西歪,海面空灵,每一脚踩在上面都落不到实处,令人战栗的恐惧在他们还没赶到神门光照的范围就冻住了他们的血液,手脚麻木,气力不继了。

可退缩的念头一起,忽然四面耸立起一圈黑水筑起的高墙。几道视线惊惶地仰望这些巨浪,只一瞬,天倾一样,恶水崩溃下落,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巨大的乌鸦扇动了一下翅膀,开阖间,几人已不见,无声无息地。

岸边的教众不免畏惧。恰在此时,神龛自上而下焕起一层温暖的光晕,溶溶熠熠,天又亮了几分。

“正如你们所见,他们已经为神所接纳,登临彼岸!”出声的是弁袭君,风卷衣袍,广博的衣裾绵绵起伏,如绽开在水面上的一朵黑莲,托着地擘印的手向神龛的方向一扬,森幽的话音无比清晰地传遍大地,“你们的虔诚,将化作神意的光芒;而你们的叛逆,将化作锁链,让你们永远困囿于尘世暗夜百年!”

风声更烈,吹进人心,都被解读成神对自己怯懦的不满。信徒们一愣之下,更多的人纷纷拥上这条逆海之途。

金色的龙神似是慈悲、似是无情地在前方俯瞰苍生,一个人的消失,都变成了装饰它的金身煊赫。鸠神练就沐浴在这暖色里,脸上也是无悲无喜。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突然人群中爆出一声呼喝,生生断了这神圣的仪式,“你们看清楚了吗?!他们都死了啊!都死了啊!”

队伍出现了溃散的一角,大家循声四望,终于锁定了声源——那是张乐城,很多人都熟悉他,很多人都曾受过他的教诲,去理解那些难懂的经文;也正是他,此刻正像一只护雏的母鸡,不断把涉水之人拖回岸边,挥舞着两手,在源源不绝的与他冲突的人流间,势单力薄地发出绝望的喊叫:“不要过来!不要送死!”

鸠神练默念心诀,紧要关头,断不可中止,故未曾出言喝止。但奇怪的是,无论是弁袭君还是梦骸生,他们也无动于衷,只是紧紧守卫在神龛两侧。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逐渐明显,朝黑海前行的队伍的移动速度正在放缓,冲突和推搡不断。

“张乐城!你好大胆子!”凭空一声怒斥,原来是秋云裳从队末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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