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往院外看去,一位斯文公子样貌的男子正抚着袖子,引颈踌躇。

步香尘一下子放缓了口吻,略带惊讶:“竹君?这么久未见,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快快里面请。”

竹君得了准许,这才放心入内:“一路进来都没有见到侍从,不得已非请自入,扰了两位兴致,还望见谅。”

因是三余无梦生造访,所以远远打发了下人,步香尘颔首接受了这说辞。

她此刻有些娇懒无力,迎上去就要倚上身:“香儿还怕竹君忘了这里,何来打扰之说。”

竹君旋步一让,折扇半开遮在身前:“花君抬举了。不知这位是?”

步香尘眼见要扑空,却脚下一个利落滑步,绕着对方的身子转到了身侧,手则自然而然落在他肩头:“这位就是我跟竹君提过的、我的相好之一,三余喽。”一面风情万种地朝那位白衣文士瞟过去。

竹君沐在阵阵香风里,还是觉得不自在,向长身玉立的三余无梦生拱手见礼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幸会。”

步香尘不悦皱眉,可转了转眼珠,还是大度地放他一马。“竹君无事不登三宝殿,只可惜这一次,香儿恐怕要让你空手而归了。”

那一端,无梦生羽扇轻摇,客气还礼,却停不下打量的目光。

竹君意外地表现出一派君子坦荡荡,拢起扇骨,往袖中一探:“昔年花君恩情,在下一日未或敢忘。这不,前不久无意中得了个宝贝,想起花君这里一定用得上,紧赶慢赶就来了。”言罢,摸出一块玉琮来。

步香尘富可敌国,天下奇珍见识过不少,一眼就鉴出这是块南方的古玉,质地细密晶润,光如铜镜,不知何方的巧匠以夺天之能琢出发丝粗细的阴刻网状纹路,精湛至臻。“竹君,这是……”

“此物名唤‘地髓’,至于用场嘛……”竹君抬臂屈指一弹,一旁的花圃立现一个尺余的土坑。黄琮礼地,玉器被小心置于其中,竹君复又翻腕一振,覆土如故。

无梦生尚且不明所以,但步香尘莳花有道,立刻觉出幽梦楼原本死意沉沉的地下气运震荡,如有活物流窜,在竭力挣扎脱困。良久,脚下忽传来一阵摇动,紧接着便感到花气升腾,四下浪涌,登时枯木吐新,群芳大盛,满目青碧抽条,一园仲春景色。步香尘仿佛自身修为都又进了一步,不可思议地折枝探看,“竹君,这玉琮竟有引聚地气、涵养百物之功?”

竹君打开细挑翠竹、风姿如神的扇子,“既答应了要替幽梦楼做这护花使者,所幸不辱使命。宝玉赠美人,花君尽可玩赏这锦绣天地、花花世界了。”

无梦生走上来看看步香尘拈着的花,又看看掩在扇面后的那张脸,忽然问道:“冒昧求问竹君,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细致的眉眼微微浮起烟笼之色,琥珀色瞳仁折射清淡的傲气,话却是谦卑的:“在下不过是俗世里的一介画师。雕虫小技,得蒙贵人青眼,偶然也会得些新奇玩意。阁下冰壶濯魄,一见莹然,若非花君之故,只怕今生无缘得见。”说着又向步香尘致意告辞,“礼已送到,在下就不耽误二位时间了。”

两人回礼,目送那青嵛背影穿花过庭。

步香尘心觉蹊跷。这竹君上次匆忙离开,至今杳无音讯,偏偏此时到访,只怕目标根本就是在无梦生身上吧,还顺带手还了之前的救命之恩。但方才无梦生盘问,他又不接话头,掉头就跑,真真怪哉。

她拿眼去看无梦生,无梦生恰也看着她,“花君,你看……”

“知道了,知道了。”她携起白衣书生的手,一路逶迤地拖进华庭深处,“花气袭人,长夜迟迟,来来来,我们来做点晚上干的事吧……”

浓厚的云系由黛转青,由青转淡,最后晕到一圈金边便到了头。深秋,山里的碧空高而深,太阳尚偏在一侧,抛出辉光千万缕。

走回姑射山地界才发现此刻不过巳时,还不到主人接见臣下的时刻。

人游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假笑的皮肉不及放松,更无暇理会一时三刻的差别。

大宗师自那之后没有什么变化。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每日午时之前都停留在花萼相辉楼的书房里,不许人打扰,午后有时会到主殿和光同尘。

但这么长的时间里,烟都封锁,未雨绸缪也一力回避沾惹外界纷乱。无事经营,所以人们在和光同尘谒见大宗师的机会也很少。

澹台无竹前几日被派了差事,此刻回来交旨。时辰尚早,想着先去说剑亭附近的庭园消磨,正巧看到痕千古倚在亭子里,白日饮酒。他的琴已毁,从此不再拨弄乐器,人生的乐事只余下杯中之物。

远远看见他走近,指尖轻叩面前的矮几,盈盈一杯清酒送去手边。

他勾起一个笑容,连唇上的刀痕都无比温存。好意提醒道:“你又比他交待的时间晚了几日,等会儿去了只管痛陈自己的无能,或者他看在你烂泥扶不上墙的份上,少说你两句。”

“幸灾乐祸。”澹台无竹饮了酒,无奈一叹,“罗浮山上那三个人什么时候会去幽梦楼又不是我说了算的。”

痕千古轻笑,眯起的眼中都是沉醉:“你觉得他会接受这理由?”

“我知道千宫整顿闇亭一脉操劳辛苦,但你余暇时候唯一的乐趣只剩下一边喝酒,一边看同僚的笑话么?”澹台无竹举袂一抛,还了杯子,“唉,说好的海枯石烂的袍泽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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