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二十年来总成一梦。终于都过去了,结束了,相忆或相忘,总是两全了。西宫吊影从未拥有这么大的幸福,如释重负,只愿长歌当哭。
古陵逝烟如溺深海,胸口压迫着沉重的闷痛,心绞得都碎掉。
宫无后,身体发肤一喜一怒都是他的,只有他能决定要不要放弃,谁敢擅自做主他去哪里?
运功良久,最惯于忍耐的人也无法遏制一时激愤,甚至顾不得损心伤脉,强行冲破檀中、肺俞几个大穴,当即呕血涟涟,却丝毫无感,忙拔腿去追人。
西宫吊影却突然回身抢一步近前、跪在他膝前、痛呼:“师尊!放他走吧!师弟的心意您还不明白吗!”
古陵逝烟脑中一时竟转不过。
大宗师被他紧紧攥着衣裾,绷出条条皱褶起伏,古陵逝烟重伤晕眩中被扯得一阵乱步,那受伤的掌心正把素色的料子染透深红。
这是他最放心的弟子,最不会去防备的人,结果这个人,利用他的信任、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利用他的信任、肆意挥霍得来不易的权力。是,他救下了宫无后,但,也是这个人,放走了宫无后!
俯首看下,西宫吊影眼中波翻碧水、大颗泪滴残酷地交纵滚落,他鲜少这般失态乃至凄厉:“师弟宁可自尽,固然是对您的报复,可不正也代表、他到最后,还是不忍对您出手啊!他不忍吊影伤心啊!”
不知为何心口阴森一痛,痛到牙根都发了酸,根本无处言说。
这人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如此孱弱?为什么出现?……乾坤倒转,千愁万恨都在胸中鼓噪不休,他激得浑身乱颤,简直恨不得一掌打下这人的天灵盖去。
“师尊!”那人见他不说话,更奋力抓着他,仿佛就能得到承认似的,“‘圣人忘情’,却非无情,就算您说要把师弟磨炼成无心的剑者,但真的失去他的心,您真的高兴吗?”
古陵逝烟放松了扬在半空的手。当宫无后用他生父的刀法向他袭来,那一瞬间长在了心里的惨痛终于冒出了头。二十年,心血沉淀,他们争过、斗过、利用过,更多的时候冷面相对,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他在他的世界里高歌猛进、攻城拔寨,志在必得之际,却倒在了最后的防线,被人绝地反击,惊天逆袭。
宫无后大概把他嘲笑了个彻底。
大宗师终究越不过那道血缘的战壕,“血泪之眼……你得不到”,——却并不是血泪之眼,从未得到的,是宫无后的心。
号称永远置于不败之地的烟都大宗师,原来从一开始就输了啊。
古陵逝烟徐徐叹出一口气。满目山河空念远。
他终于想通了一切。目光悠悠滑落,碰到了那眸碧色。
两个人都是血沁素衣,一身潦倒,倒仿佛有些类似相濡以沫的意味。
西宫吊影人生第三次,看到他的师尊向他伸出手。忍不住抓着那只手无声痛哭起来。
澹台无竹朝烟都狂奔,渐渐云烟之气变深,不好的预感如影随形,挥之不散。
眼见楼高在望,正要再一次发力加速,谁曾想风压陡然一个波动起伏,不属于烟楼的气息赫然在他身后张开。
毫不迟疑地一个回旋翻身,青光烈焰一触即发,竹剑铮然上手,就要刺出。
却又硬生生收招。
杜舞雩披头散发,病骨支离,跌跌撞撞地朝他奔来,至近前,膝下一软,身体倾倒,勉勉强强抓牢了那人臂膀,“古陵……”
黑罪孔雀与秋云裳的口角最终演变成二人激战,他存了逃生的念头,便在一旁耐心等待时机,果然被他利用秋云裳直来直往的一道剑气挣断了困锁,趁乱逃脱。但终非神人,眼见着都快要不成了。
澹台无竹见他血污满身,憔悴不堪,活脱脱天人五衰之相,也是大惊失色,忙连声叫他:“杜舞雩!杜舞雩!”竹剑回收,翻手一掌触到背后,一股真气渡入。
杜舞雩气色稍虞,这才模棱两可地辨认出那张脸,喃喃道:“无竹……带我去……见他……”
澹台无竹忙道:“好!”
而当他拖着奄奄一息的杜舞雩终于赶到冷窗功名,远远就看到西宫吊影跪在阶前,凉守宫在替他更衣,衣领拉起的瞬间,看到那一圈一圈缠绕着整个上身的绷带。
冷窗功名的隔扇缝隙透着前所未有的死寂。澹台无竹心都快蹦出来了。他还不到掀开底牌的时候,故赶忙敛气纳息,带着杜舞雩隐身在一处院墙的投影中。
他不明因果,只远远听西宫吊影话音有些轻弱,毫无疑问的重伤之体,却依旧不失镇定:“……吊影恐怕,逆海崇帆已经收到了烟都的消息,大举进攻的教众大概已在路上,还请大宗师以烟都为念。”
澹台无竹听得直寒心,怎么会到了这么凄凉的景况?怎会落到要面临逆海崇帆趁虚来犯的境地?大宗师究竟如何了?心乱如麻,晕头转向了。看得实在心焦,又联想起柳含烟报来的消息,真不知烟楼又遭了什么变故,却闻隔扇“吱呀”轻响,大宗师好端端出现在门内。除了形容清减,面色深重,一时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澹台无竹心里略安。
大宗师停在阴影里,像是在压抑什么一般,之后才缓缓跨出门槛、步下台阶,走到西宫吊影跟前,“你起来。”隔着这么远,澹台无竹却已经清楚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