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一刺,必令惨痛锥心,但绝不致死。他轮番受刑,或钝重、或尖锐、或剔骨、或霆击,连绵不断,身上已无一块好肉,亦不知还没有连着的骨头。干裂起皮的嘴唇努力地开合两下,好多吸入一些空气,让这具冰冷而沉重的残躯恢复些许知觉。然后又试着动了动手脚,耳边远远地传来一阵泠然的铁器峥嵘之音。垂落的视线已无力分辨出更多色彩,只有突然飘入的纯白衣裾如此鲜明。

司判好似秋日天际孤高的烟云。“死尊果然顽强,一百八十多套刑罚下去,终究,还是不肯归返圣教的崇辉之下吗?”

“错了……我们都错了……”如一对铁锈斑斑的铁器摩擦似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自下方传来,“这是不仁……是不义……是为了满足一己私心而……呃!!”他突然一声痛呼,一处剧痛,全身崩裂,一对灰蓝色的眼球上翻露白,几乎要挣开肌肉神经的束缚、脱眶而出了。

是秋云裳让人闪电般急速拔下了他的残存着的一片指甲。这下总算十指都干净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杜舞雩浑身打颤,似乎下一刻就要碎成一堆,甚至不敢呼吸,随便一个轻微的举动都会引发自上到下、排山倒海的创痛。铁链叮当响成一片。

秋云裳却露出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算得上“失望”的表情。十年里,还没有哪个人落到他手上是不肯改口的,但这个祸风行,公然叛教,更酸腐至极,就算是一身铁骨,也该被他磨没了,可这家伙大概笃定了主意死不悔改,莫不是吞了秤砣了吧。

他微微一叹,吐出旷日持久的倦意,“死尊果然是威武不能屈,秋云裳只有感佩心折。”他让开一步,笼着手道,“既然如此,逆海崇帆的神圣信仰,便要拿你祸风行的血,来洗罪图新了。”

杜舞雩昏聩良久,不辨日月更迭,乍然闻听此语,还需吃力地仰起头通过对方的表情来确定:他们终于耗尽了耐性,决心要给自己一个了断了么?

秋云裳眉长眼细,眸光清锐,炎凉不侵,唯有长睫乌发间密布的孔雀蓝玉屑,荧荧粲粲,添一分仙气翩然。“秋云裳受命于天谕,遵逆海崇帆圣教法典,按异端论处,赐予你祸风行以枭首极刑。”

终于要结束了。杜舞雩身心一阵松快。

雪霰渐渐大了起来,一颗颗冰珠在敲打着他。秋时已过。将会有一个漫长的冬天杀尽万物,再从死寂中分娩出完好无损的开始。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都不言,他杜舞雩还需要说什么呢?

他被人卸除了那些镣铐,像一只残破的麻包,被一路拖行至明庭正当中的铡刀前。

“吾以为,杜舞雩,”一直寂寂地坐在上位的秋云裳望着他屈从的背影,忽然开口,“你是有德而威的君子,视息人世,但凭一腔浩然之气,槛阱之陷、缧绁之辱并不能夺去你创教之初心……”

创教之初心?

那是多么久远前的事情了。

但即便初心还在,他铸下大错在先,逃避躲藏在后,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那一颗初心也已污秽不堪,且让它随着自己永埋于地下吧。

“……但你身困囹圄,势位屈于匹夫之下,志不得张、道不得广,腾蛇失雾,比于蚯蚓,你,真的甘心?”

杜舞雩深锁的眉间涌上一重困惑。秋云裳到底要对他说什么?为何这些话、这种语气,竟然那么熟悉?

好像某一个孤鹜落霞的天宇下,碧海推潮,一眺成空,有人也是这般取笑他:“西子衣褐,见者旋走;尧舜见逐,美政不行。风入青云、心逐骇浪,我以为既负扫除天下之心,怎能安于一座世外孤岛?”

当时以为是在劝自己,其实何尝不是在宣称自己的野望?

但现在看来,刽子手手起刀落、他身名俱灭,曾经的对与错、是与非一概泯灭在万古江河滚滚,无声无息。而那个人,也不过是顺从本心,却真真切切一步一步登凌绝顶。南面而王,自然令行禁止,权重之下,自不必忧谗畏讥,甚至要改变规则,牵举国系于一身,又如何?可曾山崩地裂?可曾日月颠倒?倒是自己,总归,负尽fēng_liú清狂名。

但,都罢了。

尺宽的刀面被缓缓推起,雪亮如鉴,照过眼帘的瞬间,他看到远远坐在那玉座上的人,赫然就是……

心神巨震,他忙要转头去找。狱卒们以为他要逃,纷纷拥上,一使力,“砰”的一下生生把人摁在刀下。水色的发丝在拉扯之后散了一脸,模糊了视线。

刀风起,尘埃落。一种透骨的压力遽然降下——

杜舞雩闭了眼。

“等等。”

刀锋骤然停于颈上毫厘。

杜舞雩心重重一跳,随后半晌都不在收缩扩张。他睁开眼,松了牙关。空庭萧索,全部的人皆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等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行刑突然被阻,一时俱不能转圜,竟皆呆滞当场,如梦初醒,震骇无声。唯有一缕断发随风雪飘转,落在眼下。

是秋云裳,正垂眸看着从宽大绣袍中伸出的秀气手指,显然是掐算过什么。“吾决定将祸风行的死期改到明日……”


状态提示: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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