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咫尺,邈若山河。
宫无后厌倦这戏码,草草退场。
然而转身却被人抓住了手腕。西宫吊影瘦得惊人,冰冰凉没什么血肉的左手却紧紧牵着他,就仿佛不肯他扯断那丝缕羁绊似的、紧紧牵着,朝丹宫的车驾走。
宫无后浑身无力,只好随他去。
他蹙眉沉面,碧眼深寒,素衫拖影,兰香已枯。
不知是悲是喜是愁是怜,宫无后忍不住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一路走来,他始终把这个人推得远远的,装聋作哑。唯恐心神一个摇曳软弱,就懵里懵懂点头、顺了他的愿、如了他的意。否则到此境地,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西宫吊影扶着他走完这匆忙几步,再也无能为力。
但烟都、四境重熙累盛之国,兴以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不论何种情况,嘉礼不可废。烟都主事既掌五礼之用[注1],便要摒除杂念,面不改色,从礼如仪,送别之际,仍需程式化地讽诵雅辞。
“直须醉饮和风舞,醒处杨花为分襟。”他干涩地念道。
宫无后笑了:“原本就不是骨肉血亲,何来断带分襟?”言罢,抽袖登车。
车轮辘辘转动。
他又抬头看向另外一侧,师者提着朱剑、返身入室,并不回头。袖底幽幽凝光,衣摆无风而动,清影升阶,无限惘然,如一只欲飞离人世的鹤。
两个人就这么、循着各自方向远离了他。
金风玉露,良时难并,他孤身秋凉霜重间,叶散冰离、寒露侵肌。
风动,朱帐启,烟水一望几重碧。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参考《周礼·春官宗伯第三》中“小宗伯”的描述。
第33章 三十二、雀翎瘴笼烟沉暝
夜空用近乎仁慈的墨蓝色覆盖在每一个灵魂的上方。群星在这找不到归属的冷漠里,闪烁得越来越慌。明堂,抵不过囚车的摇晃,一段一段的光影接续在两侧轩窗,他的左手是陆离,右手是动荡。
宫无后抬起右手,无论染上多少血腥都无法夺去其白皙的一只手,整个小指都染成了诡异畸形的深紫色,简直让人怀疑造物主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但作为毕生追求美玉无瑕的烟都大宗师的杰作,宫无后的身上怎可能存在缺乏美感的失误乃至瑕疵。拇指指甲用力割下指尖,浓黑的血液瞬间滴滴答答地涌出。他闭上眼,默念一段心诀来防止伤口凝结。车里燃着秾丽的荼蘼香,很好地掩盖了这不祥的气味,跟身上华服一样考究的一方大红罗帕沉默地接受这些液体的浸淫,染成无色的黑,并不给这一大队疾行的押送者们任何关于接下来的一场杀戮的提醒。像是体内居住的另一个灵魂慢慢醒来一般,被寄放在丹田深处的真气内劲逐渐又充盈了这具身躯的骨骼经脉。
——不过是再被扔进一次无情楼罢了。烟都丹宫的生路,从来都是佛挡杀佛,以血铺就。这是大宗师真正教给他的东西,亦是他最有成就感之处,怎能不妥善利用。他们师徒彼此太过了解对方:一个为达目的,可以连自己都一并算计进去;一个不计代价,只求复仇雪耻。就算是宫无后自己,也曾在面对痕千古的诛杀时放弃抵抗,搏一个让赶来救他的大宗师与痕千古的两败俱伤。他始终是大宗师一手教出来的,那种“把所有人都利用到底”的魔性已在伯仲之间,并不差什么。
血色逐渐转为带着那种难抑描述的腥甜气的鲜红。
虽然再一次地,他不得不按照他师父的设计,用一招走为上计坐实自己“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的身份,好让烟都人货两全。
但他没有办法不这么做,因为——
——因为他不会放过自己。
古陵逝烟坐在冷窗功名的黑暗中。
天欲曙,却也是最为黑暗的时刻。但他没有点灯,因为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前景再明朗不过——宫无后一定会脱身回来,无论会遭遇什么、付出什么,只要他这一辈子必须杀掉的那个人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造化球已经到手,不费吹灰之力,待到宫无后回来,烟都大宗师距离他阴阳大化、四时御极便只差一步。
但让他不解的是,迎接这辉煌战果的,只有冷窗功名里枯坐的师徒二人的无言相对。
“吊影,你在怨为师么?”
“吊影不敢……”
如果说真的有怨,那也是对自己。
他什么都做不了。连以身代君、也没这个资格。
这是大宗师在仿秦始皇夺楚地的旧事,当面订约、背面撕毁,而能做到这件事且全身而退的,全烟都上下,只有从无情楼走出来的宫无后。
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扶着他走上这条路。那是他能给他师弟仅有的一点手足之情,亦是烟都主事与大宗师站在同一立场的表示,和必须担下的一份连坐的罪名。甚至无权保持沉默。
究竟为着怎样的疯狂,他二人需要依靠这样露骨的自相残杀才能绑在一起走下去。他越来越感到不能在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上加诸揣测与联想,否则就会如一波寒潭被搅起沉渣般,都是不堪,到最后也只落得山河破碎、满纸荒唐。
“吊影只是不希望,师尊将来遗憾。”他缓慢地起身,像背着副沉重的枷锁一般离开冷窗功名,“吊影告退。”
走出了许多步,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失去功体、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