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无后直觉感到不对,于是垂了眼去看他。
朱寒感到那束轻易不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竟像烫到了一般往后一缩。
但还是被他主人捉到了那双通红发肿的眼,甚至脸上的泪痕都没来得及擦干净。
瞬间反应到了什么,宫无后顿时觉得万箭攒心一样的痛。
他不敢相信地牢牢盯着那个还梳着童子髻的头顶。他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公、公子……”
他努力地吸了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发问:“你爹……”
宫无后随即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撞得形神俱散,只剩一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箍得那么紧,才救了他没有当场魂飞魄散。
这四面的墙和头上的这方顶,都在无限地压过来,密不透风地压过来。
绛幔飘拂,灯烛摇曳,满目的红,轻易就吞噬了他的立锥之地。
他像漂在海上,心似浮萍,身若孤舟,烟雨莽苍苍,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到一个支点。
澹台无竹晃进烟雪九重,满庭兰芷齐芬,走了两步,便有一袭清幽、充怀盈袖。
远远就看见轩窗大开,露出一个清淡到透明的人影,唯一醒目的是那一头栗色的长发落在肩头。他们已多年不见,脑中反应过来的还是他小时的样子。
一个孩子,区区五岁稚龄,初时混在一帮童子中间也不觉得出挑。可只有他懂得靠照顾年幼受宠的师弟博取大宗师欢心,这份心机城府至今想起都让他咋舌。
到今天都还没想通自己怎么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吃了这孩子多少亏。
犹记那年三月,白日耀青春、时雨静飞尘的大好时节,大宗师得了一副白瑶墨玉为子的棋,就叫来金无箴对弈。痕千古坐在一旁调素琴、弄清音,西宫吊影正好读完了书也跑来,凑在他师尊后面看。
彼时正值战云界混沌、穷奇、饕餮三大魔兽脱逃乱世,时不时也侵扰烟都,却只有他因为领着主事的差事,一个人忙着联络云界捉怪,忙着四处巡查降妖,忙着收拾残局安民。他原本性子通脱,在日夜错乱、神思含混之际,就更顾不上修容治仪。结果,那日颓靡自冷窗前庭过,被痕千古逮个正着,见他衣带失序,因之讥讽道:“吾闻古之贱民颠倒衣裳,乃是因为尧德未彰,如今竹宫这般模样,娉婷过境,不知何解?”[注1]
满座皆笑。
痕千古的玩笑话太诛心,既奚落了一番澹台无竹的狼狈,更上纲上线到他连累大宗师失德。累成狗的澹台无竹当场翻脸,心道:若没有我这般模样,你们哪来闲情逸致喝茶下棋弹琴作乱?正要骂回去,谁知被人抢了先。
“千宫此言差矣,竹宫终日勤勉,全因魔兽作乱。弟子听闻,混沌、穷奇、饕餮正是唐尧之世的三大凶神,《庄子》有云‘绝圣弃智,大盗乃止’,则反之亦然:三凶再世,已足证烟都君明臣贤、德比三代。[注2]竹宫切莫在意这些小节,这妖兽一日不去,您便是宽衣解带、裸形而奔,又有何不可。”七岁小儿,童音糯糯,却是字正腔圆、满口歪论。
四座诸宫笑得更大声,连万年冰山脸的大宗师亦不禁莞尔露出三分笑颜。
澹台无竹大窘,暗恨“就你读过书么”,遂弹弹衣袖、奋起反击道:“吊影小侄这比方不当,且不说帝尧晚年德衰,落得被舜所囚,以唐尧比宗师已是大大不妥,况且三凶之外,更有丹……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