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烦人的声响退潮般一层层渐次落幕。
宫无后神游物外,面无表情地让人扶去床上靠着。垂下的眼睛只看到虚化的一个个人影来来回回。
西宫吊影背脊挺直,正襟端坐在软红十丈的花梨木鼓凳上,目光森沉,左手随意搭在旁边的桌上,杏黄色指甲在摇动的烛火下显出明晃晃的光泽。
宫人们都低着头鱼贯进出。医官忙着检查宫无后的喉咙,又帮着处理朱寒的伤口,其余的人则是迅速替换掉损坏的物件。殿阁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踩在上面无声无息,人们又都是屏住了呼吸,是以人影来来往往,直如鬼魂穿行。不多时,屏风被重新扶起,支离破碎的帷幕立刻被替换一新,宫灯、红烛、妆镜、关蝴蝶的玻璃瓶……皆归置齐整。一切都回到一刻之前的原状,软红十丈仍是宫里那个唯一的亮色,一如烟都丹宫岿然不动的尊崇地位。
见收拾停当,西宫吊影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上下左右,随即抬了抬下巴,躬身立在下面的一群人一路退出了软红十丈方各自散去了。
他慢慢起身,在宫无后面前站定:“听说喉咙还是伤到了,这两日就不要太大声说话,我会交待他们饮食清淡些。你先休息吧。”言辞没什么起伏,也不指望听到回音,便抬步离开。
谁知,一直漠然无声的宫无后突然开口:“你是不是……很恨我?”
西宫吊影停步,微微仰面深吸气,压掉心口泛起的那重又酸又涩的感觉。“丹宫从来不会做错。你不过是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行事罢了。因为,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事物,值得你为之牺牲或改变自己,你只需听从本心就好。这是丹宫生来就被烟都赐予的权力。所以,对吾而言,没有什么恨不恨。”
朱寒不大明白主事大人的话。只是他看到一直冷着脸的公子,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大概可称为脆弱的神情。
安顿好了软红十丈就立刻赶去冷窗功名。
古陵逝烟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中,如纱似笼的月光亦探不进去。
“师尊息怒。师弟行此举,可能也是怕冰楼会从独孤毒那边找到什么线索,就先行灭口。”
古陵逝烟语气冰冷:“你护他都护出病了么?事到如今,还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说五日内了结此事,可是有了章法?”
没想到这一节已经这么快被揭过,更没想到方才一切都颠倒错乱、他信口说的话也被宗师记得这么清楚。
西宫吊影自然没有什么章法,他刚刚才有心情来哀痛数月里的一番经营就这么落了空,接下来若处理不好,极有可能就是西疆找上门来的清算。
其实他们三人都清楚,丹宫这画蛇添足的举动纯是为了给大宗师的四境一统制造点花絮,西宫赔上一场大病才从荼山带回来的又不是一张白纸,即便被冰楼找上,自有盟约规定着独孤毒的说辞。现下百里冰泓刚死,独孤毒就被疑似灭口,傻子也看出此地无银,则烟都此前的动作与接下来的意图等于已经提前暴露,痛失先手。
冰楼的事尚无头绪,身后的盟友却快要翻脸,平生第一仗,兵马未动,怎么就快要腹背受敌。忍不住心里哀叹一句“苦啊”。
古陵逝烟就着黑暗看向桌案上袅娜升起的清烟飘薄。半天没听到回应,便问道:“吾记得你曾提过,西疆乃蛮夷之邦?”
西宫吊影似有触动,回答道:“是。其人轻圣恩、非礼义,其俗刚武,最尚毒术。”
古陵逝烟探出手去撩拨了一下那缕细腻的炉烟,带着某种分量似的叹了口气,慢慢道出四个字:“上兵伐谋。”
西宫吊影一点就透,行礼告退,就着急去调羽部的人连夜布置去了。
古陵逝烟看他走远了,心里又盘算了一阵,抬手凌空疾书一行字,停了两息,振袖一挥,那行字便如游龙般飞逝于夜空。
西疆民俗不同于中原,没有守灵哭丧这种繁琐仪式,人死后,不论贵贱,皆是请来巫觋之属鼓乐歌舞,招魂娱神一番,只不过部族之首的祭祀排场更盛大些罢了。
入夜之后,喧腾的仪式告一段落,冷冷清清的神殿里松明火把熊熊燃烧,照出四壁上装饰着的高鼻、粗眉、大眼的青铜人像,恍如闯进了异界空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