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给了他一个了悟的眼神,于是他悄然微笑起来,但很快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收起笑容板着脸将三人引入帐中。
要不是时机不对,陆小凤几乎要忍不住大笑一场了。
他们已随唐镜走入帐中,昭平王正端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身旁也果真站着一位持刀的侍卫。
他并未严阵以待,也没有甲胄加身,他只是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等着他们。
他甚至摆下了一桌酒菜。
陆小凤已闻到花雕清甜如蜜的香味。
陆小凤本来无论到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一壶好酒的,此时闻到这酒味,不知怎么眼前竟浮现出城中那些瘦弱的百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而这美酒的主人,这战乱的源头,此时却笑得微风拂面,温声道:“裴将军,陆少侠、花公子,三位请坐。”
他们已在席间坐下,唐镜已替他们斟上了酒,却没有任何人动筷,没有人在刚刚见过一群骨瘦如柴的百姓后,能够安心吃得下这一桌精致的酒菜。
朱恪也不恼怒,他只是轻轻浅浅地笑着,目光打量过三人,忽然对裴抚靖道:“裴将军昨日写书归降,实在大出本王预料,将军昔年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未料到此次大败,竟也有了几分识时务的气概。”
他话说得实在尖锐难堪,连花满楼都忍不住皱了眉头,裴抚靖更是额上青筋乱跳,几乎按捺不住。
朱恪却还在继续:“裴将军既有归降之心,本王十分高兴,将来平荡京师扫除余寇,自然还要仰仗将军,只是不知将军若回京师,看见故人,会不会有手下留情之意?”
纵然裴抚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料到朱恪竟当面折辱到如此地步,此刻再也忍耐不住,立时便要拂袖而起。
陆小凤却忽然大笑起来,他挑眉看着朱恪,道:“王爷已知裴将军乃是假降,又何必还要拿言语激他?”
朱恪本就不信三人真会投诚,因此故意激怒裴抚靖,希望他露出破绽,却没料到陆小凤竟如此利索地承认了,不禁也有些意外。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陆小凤,微笑道:“陆少侠果真是在假降?”
陆小凤笑得真诚:“果真是在假降。”
朱恪不禁叹了口气,道:“我待陆少侠之心天地可鉴,陆少侠却为何始终要与我为敌?”
裴抚靖没想到事情暴露得这么快,此时倒也不用再按捺着性子,于是冷哼一声道:“只因你这种不忠不孝不义的乱臣贼子,但凡英雄好汉,都不齿与你为伍。”
朱恪还在微笑,语调里却有了说不出的冰冷:“哦,裴将军如何以为,我便是乱臣贼子了?”
裴抚靖大声道:“谋朝反叛威胁陛下,是为不忠,不尊父命任性妄为,是为不孝,兴兵起事为祸百姓,是为不义。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义的人,还有什么话来狡辩?”
朱恪还在维持着微笑的表情,但他眼睛里已看不到丝毫笑意,他慢慢道:“自古英雄,成王败寇,我又有哪里不如京师中那位只因坐拥先帝偏爱便能不劳而获的新帝?”
裴抚靖瞪大了眼睛,正欲开口,陆小凤却已抢先道:“你或许哪里都比那位新帝要好,但你却有一点实在太坏。”
朱恪好奇道:“哦,是哪一点,本王愿闻其详。”
陆小凤悠然道:“你的心肠实在太坏。”
朱恪一愣,继而大笑起来:“陆少侠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还有资格谈论心肠吗?”
陆小凤道:“江湖中人最讲究心肠,我若不是因为心肠好,早已被人杀死了几万次。”
朱恪却摇头笑道:“陆少侠若是心肠太好,恐怕早已活不到今日。”
花满楼自进入帐中,本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忽然问道:“王爷可知,自王爷在燕州起兵以来,已有多少百姓命丧战乱之中?”
他未等朱恪回答,便继续道:“四月,王爷攻破燕南十六州,混战之中放火烧城,致使数十万百姓无家可归;五月,王爷在济州被禁军相阻,下令向城内水井投毒,军民中毒之人数以万计;之后,王爷久攻徽州不下,又掘开黄河大堤,不仅将万亩良田毁于一旦,更使数万百姓葬身洪灾;六月,王爷围困常州,又派人烧掉城中粮草,致使城内粮食短缺,疾疫蔓延。王爷起兵不过数月,北方已不复当初盛世,国中焦土遍野,百姓颠沛流离,王爷果然好大的手笔。”
花满楼从不是疾言厉色之人,他说话从来都令人如沐春风,此刻这一番话,字字说来,却冷如霜雪,迫如寒冰。
他虽然看不见朱恪的神色,却牢牢地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在王爷心中,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便真的轻如鸿毛?”
朱恪虽知道他目不能视,此刻对上他清冷的目光,却仍然忍不住心中一惊。
他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位温润公子,并非如他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文雅,也并非如他想象的那样霁月清风。
他虽是江南首富家中幼子,无需面对任何风雨与险阻,但并不代表他的肩膀便担不起应负的责任。
他虽善良宽厚温文尔雅,永远愿意为别人着想,但并不代表他便没有底线和风骨。
他终于明白,为何他之前攻破北方数城,皆是雷厉风行势如破竹,却因着花满楼的存在,而在常州被困阻至此。
朱恪不禁叹息起来,他内心虽在叹息,面上却还带着微笑,他笃定而挑衅地看着花满楼,慢慢道:“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