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级楼梯,皇帝又糊涂了起来,“怎么就咱们回?老大呢?”
杨克小声说:“……大殿下还要去演武场练箭呢。”
皇帝“哦”了一声,继续走了下去。纷乱的脚步杂沓凌乱,又停住了。
穿过漫长的塔中阶梯甬道,那个苍老软弱的人声飘了上来:“好久都想不起来了,一直想问问你……朕的皇后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杨克咳了一声,“皇后的名讳,是黎……”
皇帝动了气,仓促地打断他:“朕的皇后分明姓顾!顾!”
杨克恳求道:“咱们赶快走吧,您忘了,小殿下还等陛下一起用膳呢……”
一阵风轻促地刮了进来,震荡的风声在塔顶呼啸,盖住了下面的声音。谢怀拄着长剑站起来,大马金刀地坐进椅中。就在这时,竟然有片破碎的纸页被吹了回来,无巧无不巧,那片碎纸“啪”地拍到了他脸上。
谢怀缓缓抬起手,把那片纸揭了下来,凑在眼前,试图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替死鬼阴魂不散。
——没看清。
他知道塔外是隆冬烈风,知道塔下是嘶声拼杀,还知道塔中空气凝滞,应该满是木料陈腐的暖香气味……但是没有。
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五感时而敏锐时而迟钝,非但如此,连记性也一会奇好一会奇差。脑仁子里就像被烧断了一根感知外界的弦,五感既非烧灼也非冰冻,而是一种仿似“不存在”的奇异感觉,就像这副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也许皇帝真没做错,他现在仿佛就是半个半死不活的小结巴。
第68章 谒天子
宿羽横刀砍开一束火头箭,低手把小结巴从李昙怀里接了过来,把昏昏沉沉的人扣在马上,又伸手一拽。李昙顺势一拉,飞身跳了上来,擦了把汗,指了指被烧着了的军医帐,“还有人。”
北济人彻底猜透了他们的本事,没等到被烧,就先下手为强地送了几千支火头箭过来。军医帐和伤兵帐坐落在避风避雪的风水宝地,首当其冲地烧成了一片祥和。
林周带来的流民早上刚刚启程南下,这时竟然又颇有良心地返了回来,二话不说各自撸起袖子一人背起一个伤兵往南逃。宿羽没来得及去拿毒瓶子祸害北济人,就先被自己人的慌忙逃窜糊了一脸。
他扶稳了小结巴,问李昙:“还有谁啊?”
李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指指帐中,“来了。”
林周抱着一大包药走了出来,犯难道:“哎,就一匹马?宿小将军,我这些金创药是不是白拿了?我老头子抠门……”
李昙一下没忍住,咧嘴一笑,比了个指甲盖,“你还抠门?你那是没见过宿羽吃烤地瓜,连吃带拿二十斤,才给俩铜板。”
宿羽给了他一胳膊肘,李昙顺势又跳了下去,把老郎中和一包药扛上了马,摆摆手,“走吧,长宁塔那边碰头。”
林周说:“小李将军,你呢?”
落魄多日的霸王花被“小李将军”四个字叫得瞬间有点飘,“我谁呀我?我大陇州鹰扬卫!我自己想办法,赶紧的,林神医,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们小结巴可就完犊子了。”
他傻笑着拍了一把马屁股,随即一抹脸,被“完犊子”仨字吓得满脸惊恐,“唉呀妈呀,小结巴这口音怎么还传染呢啊?”
宿羽一刻也没耽搁,拍马纵身跃过一片火光噼啪,就在这个瞬间,雪霰纷纷洒了下来。
林周昂首看着阴云密布,“有些年没见过金陵的雪了……”
宿羽想,我也是。
林周又说:“真盼着大殿下能回城去啊……不是个好相与的孩子,但可真是……”
宿羽移开视线,盯住了北面越来越近的北济大旗。
不知是不是姿势不好,趴在马上的小结巴突然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宿羽慌忙按住他的背,“怎、怎么了?”
林周笨手笨脚地爬下马,按了按那小孩儿的脖颈,皱眉道:“毒发了。”
“他中毒不似别人深,毒发也不比那些人剧烈,故而要挣扎好一阵子。……宿小将军,急着走吗?”
宿羽又望了一眼长宁塔,那边不知为何冒起了灰焰火星。
他摇摇头,跳下马,把小结巴放平在满是血洼的土地上,整了整他的衣裳,“送送他。”
小结巴年纪轻轻身经百战,眼角有一道凶险的刀疤,被狰狞的刀疤一衬,回光返外清亮。
僵冷发青的皮肤也格外刺眼。
这毒毒性凶烈,人体四肢就像被烟熏倒的花枝般渐渐烧干枯萎,无知无觉地烧沸血肉,到了最后,反而褪去热烈,蒙上一层青霜。
宿羽跪坐在他身旁,俯下身去,“你叫什么名字?”
小结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大抵是想说他孤苦伶仃没家没口用不着报信,何况这么久了你们这群白眼狼不是都没问过我名字吗?
宿羽说:“有个人,……有那么个烂好人,他要替你们记着。”
战场上跑来跑去,无数次经过中军帐,他时常去偷看。谢怀有时候在写东西,有时候在翘着腿骂人,也有时候在拧着长眉跟人商议战术。
昨天他也去偷看了一眼,谢怀正好趴在桌上睡觉,桌案上是一副未竟的名单。有几个字写错了,索性被谢怀大大喇喇地涂成了黑蛋,把这张纸当成涂涂抹抹的练手纸,上面画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八脚王八。
本来这玩意长得很恶心,燕燕看了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但谢怀很不要脸地拿炭笔和印泥给王八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