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仰头看着他,神情不大认真,瞳孔聚光一会近一会远,用目光完成了一套赋比兴,多少有点像在欣赏前朝的美人图。
过了许久,谢怀才拿食指尖按了按“美人”的心口,轻声问:“我会输吗?”
所谓病痛不过是个倒着数的水滴石穿,谢怀从没把那阴翳放在眼中。
宿羽这才看见谢怀手底下压着柄长剑,剑鞘古朴厚重地包裹着不愿出鞘的七尺青锋。他莫名地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那我呢?”
明明眼前有另一幅肩膀可担刀剑,他搞不懂为什么谢怀不管输赢生死都要自己扛。
谢怀笑意更深,坐得正了一点,分开两腿,空出空档,扣住宿羽薄薄的腰,把他拉得更近,轻声说:“你?你要好好活着。不然到时候我把这天下收拾得再好看,有谁看得懂啊?”
不知是不是军中火油实在劣质,宿羽的眼眶倏地热了起来,几乎有什么东西要滚落地面。
谢怀这个人讨厌造作矫情,痛恨辞藻矫饰,更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宿羽吃软不吃硬,他屡屡给宿羽解释什么事情,又总是不得不软下身段。
就像现在,他在告诉宿羽:我有一根软肋,就是你。我通身麟羽或都可为肃肃矛戟,唯有这根软肋,不愿让任何人攫在手中。
他是真正的强者,他不会输,一定会拍开山海倒转乾坤踏上万乘。没有了这根肋骨,那个结果会同样浩荡辉煌。
但那不一样。和宿羽丢开理智是同样的道理,他在为自己留存一个“懂得”。
宿羽跟他学着铁下心肠,他甚至把战友的性命也自作主张地置之度外,而现在谢怀把他拉到灯下,就着暖和呛人的灯光,教宿羽重新把心捏软,让他永远年轻鲁莽。
宿羽怕丢人,慌乱抬手擦了把脸,所幸并没摸到什么。
谢怀松开他的腰,把披着的大氅扔开,重新从腰间摸出来那块玉鬼,挂在了宿羽脖子上,“不是什么好东西,收着吧。”
那玉鬼原本有三块,谢怀一块,谢疆一块,历星一块。其实这玩意成色平平,却不知有哪点被顾皇后看中,宝贝似的一个孩子发一块。
谢怀一直嫌这玩意麻烦,心大地把东西挂在腰上晃荡了六七年,终于当回事地打算送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见谢怀拿拇指蹭了蹭温润的玉面,宿羽说:“舍不得?”
此人摇摇头,转而把玉鬼小心塞进了他的领口。冰凉的指尖轻轻蹭过锁骨,宿羽不由得舔了一下嘴唇。
只听谢怀忧虑道:“你得勤洗澡啊,别捂出味儿来,回头我要检查。”
……
宿羽毫不犹豫地踩了他一脚,谢怀下巴底下长眼睛似的往旁边一挪躲开,贱兮兮地抬手捏了捏他尚存婴儿肥的脸颊,“真好捏啊。”
宿羽把他的爪子拍开,谢怀很好脾气地收了回去,四指并拢,指尖一挥,“去吧。”
三伦等在后门外面,牵着马缰,“头儿。”
宿羽点点头,一言不发,翻身上马。
两人都是巡营惯了的,自然知道何处松懈。擦边溜出军营,三伦只回头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跟在宿羽身后狂奔前去。
营中呼喝声愈演愈烈,谢怀终于推开了门。
他穿的是寻常袍衫,也没有佩剑。或许因为衣着简素,面上甚至有几分与悍莽北地格格不入的病容。
吵闹声有短暂的停歇,闻名遐迩的威赫目光静静扫过满庭的火把,火光忽忽,如星子绵延,聚成天河。
他稍一思索,像是在问自己一般低沉轻慢,“诸位之中,有几个还是大周人?”
北风凝滞,雪粒沙尘都停在空中,驱马划过时,那些杂垢如同流星般划过视野。
不知走了多久,三伦发现这是去青州的方向。
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没问。但又过了约摸小半刻,宿羽却突然解释道:“我们去青州,李昙也在青州。他没丢,咱们几个没散。三儿,你别躲被窝里哭。”
三伦没来得及回话,不知看到了什么,猛地勒住了马缰。他深吸了一口气,恐惧颤声道:“你听。”
连宿羽都感到了大地的震动。
他们这条线路距离国境线还有数里,但那震颤来自北方,是北济军队行军的声音。
三伦眼尖,远远望了一眼,紧张道:“头儿,有斥候!”
一阵清亮的马蹄达达踏来,宿羽前驱数步,踩着马背站起,从旁跃下。
雪白的电光一闪,手起刀落,血珠如霰迎风飞散,那北济斥候无声地滚落进荒草丛中。
宿羽跳下马去,把耳朵贴在大地上,合起双眼,聆听震动。
来袭者人数不多,类似当日奇袭北济大营,看起来似乎是北济人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也要奇袭一次陇州。
现在的陇州?内有内奸,外有强袭,最中间站着一个足以挟来号令虎贲的怀王。
三伦问道:“人多吗?”
宿羽恍若未闻,死死掐着马缰,掌心透出血丝。
难怪李存年没找到李昙,现在想来,他恐怕根本不想去“找”。他知道李昙去了哪,他就是有恃无恐地在等青州军主力到达陇州。
这是个圈套。他们要杀的,恐怕不仅仅是谢怀。
三伦麻利地把斥候的尸体拖进乱草,说:“头儿,咱们还去青州吗?”
宿羽缓缓睁开了眼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赌今天没有框框!赌输了打宿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