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糟的天气,宿羽又不喜欢金陵。
谢疆眼睛看脚尖,“真不行,我没辙。”
外面的林颁洛半天没等到回音,“殿下?又睡着了不是?”
谢疆说:“林兄,本王这里有事,劳驾你先回去。”
林颁洛不甚理解,答应了一声,转头离去,随即“哎呀”一声。
谢怀和谢疆对视半晌,谢怀满脸写着烦躁,抬脚推门就走,掠过了林颁洛和一地废纸,直接出了院门。
谢疆松了口气,终于开口问外面,“怎么了?”
林颁洛一边爬起来一边回答,“没事,摔了一跤——”
谢疆推开门往外走,“知道了,少说话。”
林颁洛这辈子就没学会过少说话,尤其是对着谢疆,更是像炮仗铺起火,“那个宿羽的档案掉了。哎,殿下你出来了?帮我捡捡,这下雨呢,字都糊了,再泡一会,一个宿字里能捞出二斤稀墨了——”
谢疆如遭雷击,脚步停在当场。
林颁洛抬起头,“怎么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从门外三步两步走进来,一脚将林颁洛蹬到了门边。
披着大氅的瘦削身躯稍一俯下,沾着冰凉雨气的长直手指慢慢捡起了地上发黄发脆的纸张。
那是一张短小得可怜的家谱,“宿纶”、“宿李氏”、“宿从”、“宿羽”。
前三个姓名全都画着黑框:从罪,流放充军。
除了宿羽之外,谢怀没有听过其中任何一个名字,但是胸腔之中莫名一沉。
他别开了谢疆的手,翻开了第二页,首先冲入眼帘的是两个字,“历星”。
有些年没见过这个名字了。
谢怀眼帘一垂,迅速别过了身。
小时候的历星长得很好看,笑起来下巴上有两个小梨涡。不过皇帝的女儿个个都好看,历星在旁人眼里并没有多特别。
但是谢怀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妹妹,所以历星说什么做什么都很特别。
历星的确是很特别,谢怀有时候拿胡茬蹭她的脸,历星会从怀里掏出刀片来,很认真地说:“大哥,又该给你刮胡子了。”
等历星长到了十六岁,谢怀更加觉得,全世界的小姑娘里,最有意思的就是历星。
那一年全国都不安稳,北济入侵,南疆水患,内忧外患沸反盈天。
朝中有人撺掇皇帝选公主去北济和亲,选来选去,年纪差不多的只有历星。
顾皇后抵死不从,但历星从皇后的臂弯里钻出脑袋来,小声说:“父皇,我不怕。”
顾怀在南边泡了几个月的臭水,闻讯赶回金陵时,和亲的车队已经启程十日有余。
谢怀没来得及跟皇帝说一句话,拍马便追。结果没能追到妹妹,追到了一口小小的棺材。
天气渐热,棺木四周已经有了不详的气味。谢怀遣散众人,独自用剑撬开了木板。
那时他才二十出头,历星更小,连荤点的笑话都没听过,他没有办法把“jiān_shā”两个字和笑得很傻的妹妹联系到一起。
等到真的看了棺材里面的情形,谢怀更觉得那一堆东西不能被称之为“历星”。
谢怀亲手把历星的棺木带回金陵。
那时谢怀还讲道理,谢疆以为他会跟皇帝翻脸,说什么“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都准备好了怎么拦他。
但是谢怀一句话都没有跟皇帝说,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当皇帝是空气。
谢怀亲自问了公主的礼制,亲手把那具腐烂发臭的小尸体风光下葬。
他没有要告诉全天下历星是被毁掉的英雄的野心,他只是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妹妹。
在满朝文武追责和亲队伍之时,顾皇后为谢怀要到了怀王的封号,以及一块积了灰的虎贲军令。
其时虎贲军军纪涣散,谢怀一身缟素,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砍人。砍完违令者之后,虎贲校尉面无表情地走马上任,直接调虎贲军去了西山大营,一连几个月没回宫。
至于被满门抄斩或者流放充军的秦家李家宿家王家的下落,所有人都不敢跟他说,所有人也都很奇怪:谢怀从来不问。
谢怀俊迈横肆且怒发冲冠地活了二十多岁,终于折在了“无能为力”四个字上,第一次学会了旁顾左右而言他。
北境远戍军吹起鼙鼓声声,大江流浩荡拍岸,隐约离悲声跨过大半国土,抵达金陵雨中。
静夜风吹雨,一滴一滴落下廊檐。
谢怀一动不动,捏着几张薄脆的纸张,就像一尊铁水浇铸的冷酷雕像。
又过了许久,谢怀慢慢把那几张纸叠好,哑声说:“他呢。”
梦里是一片混沌,始终有一只枯瘦的手握在少年的手臂上。
他听见有人说:“我不会放开。”又重复一遍,“不会放开。”
又有人说:“他是大周人,到底要骨气。”
“呵,大周人又算是什么东西。放开手。”
紧接着便是一闷棍,狠抽在后脑勺上。然后是混沌之中,身体发肤暴露在奥热的空气中,难以理解的剧痛像闪电一样劈下。
凌乱的场景一幕接一幕,疼痛屈辱在身体发肤表面留下了无数痕迹和记忆,宿羽浑身一震,从难以自控的痉挛中猛然坐了起来。
他弓着腰,按了按肋间伤口,用一只无力的手撑住了床沿。
雨滴声漏,江面摇摇晃晃,船舱外面起了风。
无边静夜之中,一把嚣张低沉的声线嘣地弹开了弓弦,“醒了?”
宿羽如受鞭笞,猛然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