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正眼不看他,自去收拾收拾枯枝败叶,生起一堆火。方兰生当机立断挪过来,想鬼都怕阳气,木头脸阳气颇旺,跟着错不了。
偏一坐下来,伤口就开始猛疼;刚才跑了两步,又裂开了,方兰生虽是又冷又饿,这时连困意都没了,只呆呆盯着火光。百里屠苏也坐下来,映得眉心痣越发殷红。
看了一眼方兰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碰了碰他手肘,道:“给。”
方兰生吓一跳,道:“这是什么?”
百里屠苏道:“日间你做的丹桂花糕。出来头里顺手在厨房拿了两块。”
方兰生想这真是求人不如求己了,一把抢过来,掰了一角往嘴里塞。吃了半日,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果然百里屠苏正冷冷看着他,干笑一声道:“木头脸,你也饿?这还剩半块。”
百里屠苏道:“我不饿。”
方兰生没辙,身边人气场之强大他是早见识够了,憋肯定是憋不过他,还不如直接招认,死个痛快。决心一下,眼神都犀利不少,昂首道:“木头脸,我也不是骗你。你要不来,这会我也赶得回去的。”
百里屠苏道:“然后无名大侠便流芳千古了。”
方兰生忙辩解道:“我岂不想跟你们宣扬出来这丰功伟绩?……只这,呃,说到底也是我一个人的事吧……”
百里屠苏淡然道:“你一个人的事?一个人的事,便该一个人去?若不是你们,我一个人去找仙芝,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方兰生急了,大声道:“我真不是有意一个人逞强的……可我不想耽误你,大家都累,我只想着恰好回到这,不如就近结了。比起当初,我也厉害多少不是?我就是没想到……”
百里屠苏冷不防打断他道:“这是你的?”
方兰生一看,百里屠苏手掌心里一支簪子。再细看,是支桃木笄,想起自己头发还散乱着,就举手试图把头发束起来,又因牵动腰上伤口作罢,只道:“呐,又欠你一个人情。”
百里屠苏收回了手,眼神奇异的有些暗,最后说:“你竟还……”想说你竟还留着,觉得不妥,又住了口。倒是方兰生奇道:“怎了?”
怎了?这桃木笄,最初是在安陆买的。当时方兰生不在,后来回了客栈,见他换了新的,就也跑去买;结果偏偏是最后一支。这下方小公子不依了,大叫大嚷说木头脸拖个辫子就完了,除了洗浴时,要什么簪子。他给闹得没法,就给了方兰生,自去买了一支兽骨的。后来又不知道换过几次,这簪子也早不见方兰生戴了。没想到今天又看见。
方兰生却不以为意,道:“幸好我一直留着,这次正拿来辟邪。”
他拿根树枝拨了拨火堆,一片火星子飞ji-an出来,侧身避了避,道:“我老梦见她。真的。出了秦始皇陵后,我老梦见她。”
“我想着我前世,杀的人不止她一个。她爹,她娘,一庄人没留一个活口,都是我下的手,只是她最疼。这么多债啊,还也没法还,那些冤魂都还留在山庄里,没被玉横吸走的。虽说不干我的事了,怎么也该来看一下不是。上次一来就被她魇住了,也没好好看这庄子,这次到处都走了走,才知道,真跟我梦里头一模一样,还找到我们的房间,那梳妆台,结着蜘蛛网,抽屉里头还放着她用过的花钿。……之前想的挺清楚的,晋磊是晋磊,我是我,我不欠谁的,我超度她只是因为我好心,可是我毕竟都记起来了……”
凭什么我上辈子打打杀杀,你上辈子风雅弹琴?!
想起来这句。现在其实是同病相怜,方兰生不知道。
方兰生道:“木头脸,你告诉我,你在祖州,到底遇着什么?”
那时出来在花海里曾有此一问。当时敷衍过了,就没了下文,未曾想方兰生记挂到如今。可仍不知该如何说起,就低垂了眼睫。方兰生等不到回应,脸转回来。
“本也没承望你说给我听。”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木头脸。”他笑了一声,胳臂慢慢抱住自己膝盖,然后说。“我真从没见过你这样人。以前在学堂里,跟人斗嘴,都是盼人回击,能吵起来就有声有色;你倒好,只说些让人心凉的话。开始我还好奇,以为你六根清净了,无欲无求的;没想到也有个想头存在心里,就无论如何要跟你去。我没见你笑过,我想知道这事情完了,你能不能开心些,我就不算白走这一遭。现下好了,寻得了仙芝,马上炼成了丹药,即便不是十拿九稳,你又何必这样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你是大侠,你能抗,你誓死不屈。到如今,我对你也是掏心掏肝子了,你什么都不说,这……这不公平。”
百里屠苏不语,过了一会道:“抱歉。”
方兰生扁了扁嘴,有一刹那觉得自己要哭出来,最终还是扯出一个笑,道:“那我便睡了,木头脸,你看着火——”
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想是流血流太多。身子朝一边歪去。百里屠苏伸手扶住他,这么着倒在他肩上。慢慢阖了眼帘。
跟人有约只是托词。君子之交,不是不想坦诚,只是旁人说出来能教人安心,他说出来却只是让旁人难受。又何必如此。
我岂是有心瞒你?只现在你也觉察了,说也是难受,不说也是难受。怎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