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午,所有人终于看到了同舟的新面目。军绿色的老式卡车在灯光下闪耀着令人心头震颤的耀眼光芒,赵远并没有将同舟完全刷成一部新车,只是对于损伤太严重的地方补了漆,全车有六成的地方还保留着斑驳的岁月痕迹,但却从里到外已经恢复了生气,就像是一个被王子的吻所唤醒的睡美人。

俞英由冯保国推着轮椅来到了同舟的面前,当再次看到这辆爱车的时候,老太太的眼里顿时泛出了晶莹的泪花。她擦干眼泪,撑着轮椅努力地站起来。赵远想要去扶她,却被他外公瞪了一眼,只好紧张地站在一旁,随时准备上前搀扶。

所有人都看着俞英,尤其是冯保国,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既有紧张又有期待,同时还有几分纠结挣扎,然而最多的却是那一份浓得化也化不开的真挚感情。他看着俞英努力地靠着自己站起来,由于身体虚弱,俞英的腿脚使不上力气,她站立在地上的时候有很大一部分重量还是着落在手臂上,因此两条胳膊颤抖得十分厉害,但是她忍住了。她就这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站起、适应,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卸掉胳膊上的力度,直到靠两条腿站立在地面上。看到俞英终于站起来的时候,冯保国微微出了口气,这才敢走上去说:“我扶你去驾驶室看看。”

俞英笑着点点头,伸出手,任她的老伴小心翼翼地搀住她,扶着她登上驾驶室。俞英就像是个第一次收到珍贵礼物的小女孩那样,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恋恋不舍地轻轻抚过同舟驾驶舱里的每一部分,她说:“保国,你看,这个被你的水壶磕出来的印子还留着呢,真好,就像是五十年前一样。”

冯保国看着俞英颤抖着手摸索曾经属于她的爱车,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对赵远说:“谢谢你!”

赵远愣住了。冯保国以为他没听清,于是又说了一次:“谢谢你为她修好同舟。”然后便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赵远的心里一时升起一种十分奇怪的感受,他跟他外公从来不亲,哪怕是现在,他为他外婆修车,他外公对他道谢,两个人之间永远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但是无法否认的是,他外公对于他外婆的爱却是那样明明白白、显而易见。赵远忽而就想通了小时候挨的那一顿揍的原因,撒谎当然是不好的,但这或许只是他挨揍的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则是眼前这个不善表达自己感情的倔强老头所从未说出的,那些被他杜撰于自己父母身上的关爱他的例子其实每一个都来自他外婆,也许老头就是因此才感到了不满,甚至忍不住当场就戳穿了他的谎言。——那不是他赵远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做的,一切都是赵远的外婆、他的老伴俞英做的!

想通了这一点,赵远对他外公二十多年累积下来的观感不可思议地有了变化,他跟他外公仍然没法亲近起来,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对他外婆的爱,他或许根本比不上他的外公!

汽车发动的引擎声突然响了起来,隆隆的轰鸣声中,车身微微颤动,这辆庞然大物穿越了半个世纪的光阴,如今已然苏醒,随时准备着踏上新的征程。赵远原本还以为他外婆只是想要再见同舟一眼,即便看到她外婆坐上了驾驶位,仍然没有别的想法,然而就在大家的注视中,同舟忽然就启动了。

“外婆……”赵远惊呆了,车门被关闭,他眼睁睁看着他外公摇上车窗,给他外婆系好了安全带,然后双手扶着她的座椅,站在她的身侧,眼神无比坚定。由于隔音效果,他听不清他外公说了什么,然而只见他外婆在他外公的帮助下,挂档、踩离合器、转动方向盘,同舟就这样慢慢地启动了。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同舟就这样从江北汽修厂老旧的仓库之中开出,沐浴着阳光,穿过曾经热闹如今萧条的马路,一路直行,沿着垂柳依依的小路出城后又顺着国道开出去将近十公里,然后打了弯,在铁路某个道岔附近停了数个小时,直到夕阳西下才慢慢开了回来。

冯保国跳下车的时候,赵远已经急出了一声汗,他飞快地冲上去喊:“外……”

才喊了一个字就被他外公的手势禁止了。冯保国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赵远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才发现他外婆已经靠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睡着了,她身上盖着薄薄的毛毯,眉目安详,嘴角还挂着一个甜甜的笑。

赵远压低声音说:“外公,你们也太胡来了!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能出什么事,我们都有驾照。”他外公却从口袋里摸出了b照给他外孙看。

赵远还是第一次知道他外公也会开货车,不由得愣住了,说:“您……您怎么也……”

他外公却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个笑。赵远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外公这样笑,透着轻松,带着点狡黠,还有许多的意气风发,这个笑容令他整个人都显得年轻起来,并且似乎隐隐地透出一种不可抵挡的光芒。他说:“你以为我和你外婆是怎么认识的?”说完这句话,他却又变回了那个一贯严肃刻板的老人,他绕到另一侧将轮椅推过来,然后爬上车,把他的妻子小心翼翼地抱了下来,扶到了轮椅上。期间,俞英醒了一下,说:“到了?”

老人便柔声细语道:“到了,你再睡会,我送你回去。”

俞英便安心地靠在老人的胳膊上又沉沉睡去了。

赵远目送着两位老人离去,夕阳之中,两人的背影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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