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抬起头,定定地将方无隅看在眼底。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除方无隅外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把真相娓娓道出。可面前的人是方无隅,他突然便有了倾诉的愿望,他要自私地把这些听到的黑暗全都一股脑地倒给这年轻英俊的男子,让方无隅和他一起负担这让人无所适从的真相。
德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把这段日子在南京城发生的许多事告诉了安德烈,安德烈家的权势让他有幸阅览了许多机密文件,他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那个让人头晕目眩的死亡数字,他傻乎乎地说不出话来,只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这些统计还不确切,不过,只少不多。”对方讳莫如深地说。
安德烈从文件里看到一个地名,扬子江。他茫然地走出领事馆,去了一趟扬子江。那时太阳已经下山,他踩着月色到江边,看到毕生难忘的场景。
说到这里,安德烈停下,方无隅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心绪一片波澜。
“要喝点酒吗?”几分钟后,方无隅只是这么问了一句。
究竟安德烈在扬子江旁看到了什么,他始终也没描述清楚。连古诗词都能背诵的德国人,语言能力却在此折戟,无法把亲眼所见仔细描绘。
但方无隅能够想象。
德国领事馆的文件上所写,是那些遇难者的尸体因为过多,焚烧困难,于是都被扔进了南京附近的河流里。这德国人看到的,想必便是与此相关的景象。
直到后来有一次,安德烈喝醉了,第二天方无隅收拾他的办公桌,看到他醉酒后书写的几行蹩脚的中国字。
——我见过许多人的死亡,但从没见过一直铺过海平线的死人。他们说杀戮已经停止,而我无法快乐。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类可以残忍至此,这一切都让我悲哀到透不过气来。——
方无隅读了一遍,心想那些尸体里,也许就有孟希声的爷爷。他把那张纸丢进垃圾桶,以防安德烈酒醒后会看见。
清空了地下室的人后,方无隅留在了诊所,给安德烈当下手。他的腿完全好了,并没有留下后遗症,安德烈说他运气好,方无隅倒也承认。
南京城的交通仍旧处于瘫痪状态,方无隅经常会出门打听离开南京城的方法,可大难过后,这座城早已面目全非,即便是走私都消失无踪,就好像整座南京城都死了过去,短期之内无法恢复生机。
那段时间诊所很忙,在劫难中受伤的人不可胜数,方无隅和安德烈经常从早忙到晚,连饭都没空吃。为了能救助更多的人,安德烈把诊所的关门时间推迟了两个小时,方无隅十分诚恳地希望他收回这个决定,毕竟忙到最后如果连医生都倒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可惜安德烈一意孤行,没过多久他就被患者传染了痢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