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乘胜西进,兵分三路,开始进犯首都南京。
没人想到战事会烧得这样如火如荼,溃败之速宛如黄河决堤。在上海沦陷之前,南京已经一片哗然,权贵们携家带口,紧急撤离,有些奔往武汉长沙,有些干脆逃到了成都重庆。火车轮船所有交通设备都紧张到一票难求,千金难买。
方无隅在古玩市场安身立命后,倒是结识了几个略有门道的人,他费劲周折,高价从别人那里买到两张火车票,预备送孟希声和爷爷先走。
这两张火车票可说是珍贵如黄金,其实方无隅是想自己和孟希声一起走的,可他知道爷爷不走,孟希声不会走。
然而票送到孟希声手里,孟希声还是拒绝了。
“先去给你哥。”孟希声说,“两张火车票,他们一家三口,正好可以全部离开南京。”
方无隅犹豫片刻,这两张火车票无论怎样分配,都不能尽如人意,只好先同意了孟希声的方法。
可方云深推却了,顶多只愿意收下一张,让妻子带着孩子先走,另一张给方无隅。他是大哥,没有大哥先逃,让弟弟留在困境里的道理。方无隅硬塞给他,他也不要。争执半晌,方无隅给气笑了,看着他哥,轻声说:“哥,你怎么老把我当做你的责任。”
方云深说:“你本来就是。”
方无隅摇头:“我已经长大了。哥,你是时候撇下我了,我可以照顾自己。这世道,我比你能活。”
方云深呆住。这是他从前渴望从方无隅这里听到的话,他一直等着方无隅成熟,希望有朝一日,没有自己他也能活下去。妻子抱着刚满两周岁的孩子过去劝丈夫把票收下,这样的境况,他怎么忍心舍下自己的妻儿,难道对方无隅有责任,对他们就没有么。
方无隅把票一甩,扔在桌上,径自便出了门,只留下一句话——
“那天我恐怕不能来送你,我也要继续想办法离开南京。哥,你保重。我们以后再见。”
方无隅那时候不知道,再没有以后了。
方云深乘坐的沪宁线列车开出两个小时后,遭遇日军炮兵轰炸,敌人一路沿着沪宁线屠杀而来,攻占了南京火车站。
那辆列车无人存活,满满几车厢的性命在烈焰中丧生。
方无隅是在一天后才得知这个消息。这二十年来,他不知仰仗了他哥多少次,他哥为了他也数不清付出了多少,终于有机会让方云深也依靠他一次,却没想到把方云深送上死途。
方无隅又想起了年少的那桩蠢事,他对着他哥的院落,神神道道地说“尖角冲s,he”,犯了“火煞”。他从烈火中救他一次,可终究没能救他第二次。方云深还是踏着他随口说的那几句谶言,葬于火海。
孟希声看着他,他看到方无隅一滴眼泪没流,连悲戚神色都转瞬即逝。紧接着方无隅转过脸来面对他,对他说,我会找到办法,我会让你平安。他说得掷地有声,仿佛妖鬼无惧,没什么可以阻止他。
12月,海军在力战之后,战败退守到长江中上游。空军几乎损失殆尽,敌战斗机呼啸于蔚蓝天空。
至此,南京交通与通讯几乎全部瘫痪。
70多万人口的南京城,变成了孤岛。国际救援队设置了安全区,开始输送平民百姓,不少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士兵们请求到安全区救治他们的伤兵,却被救援队婉言拒绝。收下一个士兵,会让整个安全区都变得不再安全。
孟希声的爷爷知道安全区后,如得到一线生机,想尽快进入安全区。可方无隅不知犯了什么邪性,执意要离开南京,他说谁能保证安全区就一定安全。孟希声原本站在爷爷这边,按照国际法,即便南京被攻占,敌方也不能杀俘。可方无隅太坚持了,孟希声倾倒了天平,问他:“你想怎么样?”
方无隅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12月初,大批百姓被划分进各处安全区,他们拥挤在狭小的地段里,把街头巷尾衬得一片晦涩。
方无隅没有按照约定进入那间古玩铺子,原本他应该明天再来。当初他在这里买下一尊板凳观音,久而久之,已和老板成了交易关系,那两张火车票就是从他这里买的。虽说是交易关系,可老板发起国难财来毫不手软,那两张火车票可以说是天价。方无隅当时便一直很奇怪,在一票难求的时候,他居然会要钱不要命,甘心把票卖掉,而不留给自己逃生。后来方无隅才知道,他早就送走了家人,至于自己,是预备当此国难之际,好好捞上一票再走。
老板有走的门道,方无隅向他打听,费了不少口舌,花了比那两张火车票更多的钱,总算从他嘴巴里橇出一言半语。他收了方无隅的钱,通知方无隅一个日期,让他按时来找他,到时带他们爷孙三人一起逃命。
方无隅存着心眼,他想老板有门道能逃走不会是假,不然这家伙早开溜了。可他答应带他们三人逃走,又让方无隅起疑,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方无隅那两天便一直偷偷地守着那间古玩铺子,怕他耍诈。
果不其然,被他等到了这家伙在说定日期的前一天收拾好了包裹,锁上了古玩铺子的大门,还对着那门叹息良久,仿佛心痛这间铺子在战火里怕是存活不下来,哀悼了半分钟之后,四下张望片刻,小碎步地往巷子里跑。
方无隅心头火起,收他这么多钱,居然敢给他唱一出空城计,他要是真按约定时间去,也只能对着那门一顿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