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他不曾像现在这样打量他。
从上往下看的视线能把一个人的脸庞轮廓锐化,他这才注子脸、婴儿肥早都退化得没有痕迹了,也许是鼻梁渐渐耸起,把眼窝衬得有几分幽深,淡化了那对水灵漆黑的大眼睛的侵略感,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他的下巴也越发尖锐了。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都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邵一乾心底一声叹息——
岁月是把整形刀啊。
言炎低头垂目,自己想了想,觉得自己方才反应过激了,他相信没有父母会无缘无故丢开自己的孩子,他不是已经知道了他们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了么,那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也许只是寻了个由头,借机把常年积攒下来的任性与小脾气都发一发,好给那些无处施展的孩子气一个出口。他感谢他们相逢的时刻如此讨巧,他就要快快长大,他确定一旦过了这个时候,他就再没有什么理由能心安理得地胡搅蛮缠了,他是抓着少年时期的末班车,好生体会了一把“任性而为”——
接受不了的,就逃避。
言炎平静下来,想通了,便自己站起来要回到那个包房去。这时,他看见邵一乾身后有一辆上菜的手推车滑过,服务员在出声提醒:“先生?麻烦借过。”
过道很窄,仅能容两个人并肩而行,推车又很大,邵一乾不站直了,身后的推车无法拐过去。但邵一乾却似乎充耳不闻,目光胡乱落在一旁的地毯上,视线没有焦点,脸上的表情也是空白的。
服务员又催了一遍:“先生?”
邵一乾突然趔趄了一下,猝不及防地身体倾斜,十分狼狈地仰面向后倒,手下意识地撞到推车……把一盆银耳莲子粥撞洒得满地都是。
服务员惊呼:“小心!”
那盆汤分量不小,刚出锅,还冒着热气,有一半都洒在邵一乾的脚背上。几乎是瞬间就有尖锐的疼痛从脚背蔓延上来,邵一乾立马起身脱掉鞋奔进了最近的卫生间,把脚放在水龙头下冲,心说你想什么呢?
言炎急忙挤过推车跟进去,探着身子,看见他的脚背有一半都成了深红色,掀起眼皮忧心忡忡地道:“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跟我妈走了,你,咳,你就一个人住了。”还有一句话在心里想想就行,不适合宣之于口:“我舍不得你啊。”
这是必然的,爸妈回来了,一定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而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为什么不答应呢?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寄人篱下的滋味无法描述,他知道自己对于邵一乾的意义,是负担更甚于是陪伴。
邵一乾抽了抽鼻子,垂着眼皮,密密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层阴影,心想能怎么办,看着办呗,如果不是想到这个问题,他可能不会被烫。
他稳了稳心神,又做出一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神色,显得格外无所谓,还抽出了几分心思笑他杞人忧天:“这是你要操的心么?我又没断胳膊断腿,也没有大小便shī_jìn。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没心没肺?有了亲妈翅膀硬了是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言炎立马改口,一看就是认真的:“我不走了!我特别舍不得你啊,我还不想住宿!我就想跟你住!”
邵一乾听得一把辛酸泪,瞬间被治愈了:“滚滚滚,少扯淡了,你爸妈都什么岁数了,你还犯混账。”
言炎特别失落地“哦”了一声,不甘心地又求他:“你跟我一起去我家住好不好?”
邵一乾有一瞬间的心动,但他知道这纯属放屁,别说他去了会不自在,恐怕老姨妈和老姨丈也不舒坦。他没说话,只是在嘴角又攒出一个嘲讽的笑,等着他自打脸。
言炎眼睛里的火苗“扑哧”一声熄灭了,最后闷闷道:“你以后能不能多给我打电话。”
邵一乾十分冷酷:“不打。”
脚上的烫伤并不严重,邵一乾穿回鞋袜,总觉得得交代他几句,但想来想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言炎总让他十分放心。他有一种……要把闺女嫁出去的错觉,依依不舍,但婚姻大事,事出必然,无法阻挡。
最后,邵一乾一巴掌拍自己面门上,心说少婆婆妈妈的了,于是快刀斩乱麻地交代了两个字:“走吧。”
二人当下回到包间。
言炎已经有了准备,一进门,就特别有绅士风度地先道了歉,然后特别乖地说:“妈,爸。”
时间会证明一切隐忍不发都有意义,时间成就一切。夫妻俩苟且偷生了的这许多年,突然因为这两个字都变得意义非凡,他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这是最好的结果。
邵一乾站在门后,鞋面蹭了蹭地毯,然后默不作声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浅绿色的纸放在刚进门的橱柜上——
户口是个磨人的东西,人类太聪明,用这一张薄纸来记录一个人的存在,于是这张纸上有太多复杂的含义。
他印象里有个红皮烫金字的户口本,起先是他爷爷的那一页被抽出来撕烂,再是他的那一页被抽出来随身携带,后来邵奶奶那一页也被从那张本子里剥出来撕烂,如今,只剩下邵奔和李红霞还在那个活页户口本上,不过还有什么意义呢?这夫妻俩早已貌合神离了,散伙不散伙只是时间问题。
一个户口本的人,散着散着,就散没了,当年鼓囔囔的户口本,也只剩下了一个空有透明薄膜的架子,崭新得如同未曾启封